很久很久以前，不知有你--吴钧尧
人生的花木马上，起、落都是常态，但有没有一个朋友，在你沉降而下的时候，记得你的灿烂容颜呢？
——吴钧尧 很久以前，不知有你
至于天涯，只能各自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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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不知有你 | [台湾]吴钧尧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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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花木马上，起、落都是常态，但有没有一个朋友，在你沉降而下的时候，记得你的灿烂容颜呢？
专栏
吴钧尧
人生花木马
有一年春节，我在淡水遇见高中同学，我按着孩子的肩头，轻声说，"喊阿伯哪。"同学带着女儿。她的小脸儿被冬风吹得冻红，穿红外套、戴红花帽，非常喜气。淡水老街是旅游热点，行人不仅如织，而且织得凌乱，情人两两成对、家族三五成群、青青学子团团围聚，每种移动都是一种织法，没想到同学左闪右闪、我与孩子东挪西移，竟会头了。
我们只顿了一下，便认出彼此，"喊阿伯、喊阿伯"，我督促孩子。
关于人情称谓，你向来拘谨，那一回也不例外。你怯怯低喊了声阿伯，同学约莫是听不见。见面寒暄，是基本应对进退，你还在摸索线头，摸不着头绪时，便索性不喊。我总是跟你说，先喊了，我再细说原委。称谓不仅是称谓，后头有故事呢，待与同学父女分别，我才跟你说，他是我最要好的高中同学，住得也近，只是少往来，倒常在超商或者传统市场碰着。
孩子，当你有机会，与朋友相识于青春岁月，相伴于初老时分，那是人生的幸福，所以我常问你，可有要好的朋友或同学？当你们长大了、成家了，你们或许距离遥远，却会留在朋友的叙述里，如同童话的经典开场，"在很久很久以前……"
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时不知道寒暑，也不知道有你，我跟林姓同学就玩在一块了。我们是国中与高中同学，一块健行，往山里走、往溪边行，包括名闻遐迩的中部横贯公路。当时，台湾旅游风气未开，走访太鲁阁与天祥时，它们一如它们的地名，悠悠宁静，完全不像今天，台湾与大陆旅客如织。
流水、孤鸟，犹似人生。!
当时，是一九八年了。二十多年后，也就是淡水巧遇后不久，同学移民巴西。
同学结婚早，才二十岁，已生育男孩。他跟太太租住一间两房公寓，屋子虽小，毕竟门户独立，成为同学聚会场所，有人多喝几杯，或聊到兴起，索性打地铺，隔天再走。相交三十年，以为友谊该无碍延续，没料到林妻先入籍巴西，再是他跟女儿，却是最长的儿子，无法适应移居生活，独留台湾。
几年前他返台，我曾带着你，与他们吃饭。后来一起逛台北车站地下街，买了巴西难以购置的《武则天》、《神雕侠侣》等连续剧当礼物。你忽然问，怎不送《甄嬛传》、《琅琊榜》呢？当年啊当年，我都忘了确切的年，但记得甄嬛还没有传，琅琊尚未在榜上，韩剧《来自星星的你》还在远方，否则，我当然愿意奉上最热的礼物，给心头最热的朋友。
那一回，我们且同访高中老师，老师不禁问，花这般代价，花无尽的乡愁，离台、入他国籍，值不值得？同学住巴西，并非如我之前无稽设想的住庄园、养小马，而赖买卖中国结等东方饰品维生，一个月得做台币三十万业绩，才小有利润。在台湾苦，到巴西苦，老师不解，两边都苦，何不在台湾苦？老师非常器重同学，常说他文采好，是班上的才子。同学五官秀气，皮肤白皙，西装头旁分，温文稳雅。妻子认识他二十载，说他现在老了好多，我却觉得，他只是倦了。
同学老家就在芦洲，我的隔邻小镇。高中时，我常骑单车经三和路，转碧华寺附近小径，途经苍翠蜿蜒的农田，找他打球。我们常停下，顾盼蝴蝶与野花漫舞，浏览野菜与水稻争路。九年代后，三重、芦洲交界剧烈改变，盖了新马路、筑了新大桥，有一次路过，想重寻往昔小路，已遍寻不着。
淡水河堤常见旅客骑单车。至于天涯，只能各自启程。
(图片与图解，来自吴钧尧）
同学被老师问得狼狈。我也无从缓颊。我心底盘算着，巴西返台得花几十个小时搭机、转机，前回见他已隔四、五年，按此频率，这一生再见，不过寥寥数回了。
孩子，你可有这等相识且相伴的朋友？人生难以计算，天意自有安排，人与人能做的，只是为彼此停下，喝个茶、吃顿饭，都好。
难怪，我对于淡水偶遇这事，记忆深刻。当时，你带着刚买上的甩炮与仙女棒，要到广场上玩，我们携手，穿梭如织旅客，寻自己的路，往广场走。同学显然更早到了淡水，正往回途，哪知竟遇上了。
孩子，你相信魔术吗？或者你以后读到"魔幻写实"时，会提到的时间幻术？当我与同学眼神对上了，我们忽然顿了一下。我不知道同学想了些甚么，但那个剎那，我脑海兜着旋转花木马，彩色的孔雀椅座沉下去，灰暗的大象椅座浮了上来，浮沉之间，音乐一贯地悠扬。
在顿着的瞬间，我把同学读了一遍。从他是只孔雀，到现在变成大象，从他的青春斯文，到如今肥胖仓灰……但我仍一眼认出他，如同他毫不迟疑辨识出我。
孩子啊，慢慢你会知道，人生的花木马上，起、落都是常态，但有没有一个朋友，在你沉降而下的时候，记得你的灿烂容颜呢？
道别以后，我们到广场玩甩炮与仙女棒。我看了一眼同学离去的身影，并不知道一别，即是天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