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在你刚到从广西来到长沙的那段时间里,当地正好在大力宣传着铜官窑古镇项目。不过,你心里却从未对它有过太多的期待。你知道,当时的宣传不过是一次商业上的炒作,所谓的古镇不过是围绕新发现的铜官遗迹以及“黑石号”沉船打捞后发现了大量铜官窑陶器的噱头而进行的一次巨大投资。本质上,这不过是一场商业上的投资,不过是一场生意,一笔买卖。
伴随着巨额商业资本的涌入,人们在湘江边的铜官窑遗迹旁一块地上进行着大刀阔斧地建设。顿时,无数的挖机在挖掘,无数的塔吊拔地而起,五星级酒店,娱乐城,各种吃喝小街,等等应运而生。没多久,古镇便已基本成型。由于建成前的大力宣传以及人们的好奇心使然,当铜官窑古镇建好刚开始运营的那段时间里,这里人山人海。但是,绝大多数的人来这里仅仅只是吃喝玩乐,他们并不是很关心铜官窑的历史文化,他们只是凭着好奇心的本能来这里玩耍。这和去五一广场、步行街玩有什么区别?甚至还远不如那些地方!在我看来,这与城市里的某个大型游乐城并无二致!
果然,没过几年,这里的惨淡便开始显现出来了。相对于当初的巨额投资,这里无疑将会是亏损的。这或许便是这个时代的通病,人们太过急功近利,以为倚靠有炒作点,然后有着大量资本的投入后便可以挣得盆满钵满。可显然,这个算盘打失败了。在我看来,这是古镇没有真正展现出历史底蕴的原因所在(当然,或许也跟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文也有关系),五星级酒店,娱乐城,吃喝玩乐的街道...这何来的历史底蕴?星级酒店,娱乐城,吃喝玩乐街,在繁华的城市里已有太多太多。当人们的好奇心降下来之后,没有文化底蕴烘托的古镇,客流量便呈断崖式地下降。
然而,你真的就认为铜官窑就没有历史文化底蕴了吗?那你就又错了,铜官镇的历史文化底蕴在铜官窑博物馆里,在铜官窑老街那边,在湘江边铜官镇的广袤大地之上,而并不在这座快速建成的充满着现代化气息的仿古古镇里。
从铜官窑老街下车,你会看到宽阔的湘江映入眼帘,远处可以看到一泓长长的江水,水面上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不过,最为引起你注意的,却是老街后方云母山上那几个高高耸立着的烟筒。去过多次的你早已知道,那些烟筒已不再冒烟。这些烟筒零散地分布在山上,它们直耸云霄,它们和湘江,和铜官窑老街,和这里的人们一样,经历着时代的变迁,经历着岁月的洗礼。虽然现代的中国已处盛世,正处在复兴的伟大道路上,无论是铜官窑老街还是这里的人们,都在经历着随着时代浪潮下发生的巨大变化:老街两旁的房子在不断更新,老街后方也新增了一排房子,在后方的空地上修建了一个非常宽阔的停车场,铜官镇的人们比以前更富裕了。可对于铜官老街这一带来说,似乎只有山上的这些烟筒,它们一直屹立在岁月中,没有任何变化。
它们只是这样高高地耸立在那里,从湘江大道经过的人们在离铜官老街还有很远距离的地方便可以看到它们。那些高耸的烟筒屹立在那里似乎在宣誓着一个时代的存在,只要它们还屹立在那里,仿佛那个时代里的陶厂便还存在,那个时代的记忆便也还存在。它们是不倒的信念,它们是时代里倔强的坚持,它们也是过去时代的见证。
多少年了,那些烟筒立在高高的空中望着山下的世界:它们看着湘江河边的湘江大道随着时代不停地翻新,由原来的石子路变成泊油路,再到现在的水泥路;湘江大道边的岸堤也由原来的泥土和杂草树木变成了现在的绿色草皮地以及各种风景树;它们也看到更远处铜官窑博物馆拔地而起,也一定看到了海外打捞上来的十几万件一千多年前的陶器回归故里;当然,它们也看到铜官窑古镇的兴起,看到了那里短暂繁华后惨淡和落寞...
然而,无论山下的时代如何变化,都不会影响到它们庄严耸立在那里给人们造成的冲击感。它们屹立在那儿似乎一直在支撑着什么。它们支撑的是一个时代,对抗着的是时光,是历史的遗忘,仿佛只要它们还存在,只要它们还矗立在山上,烟筒顶端就会一直触着云端,它们就有如天上的神明拥有着可以控制永恒的神力那般维系着它们的时代,它们那个时代下的一切都还存在,不会被抹去。在春天的春雨里,在夏日的烈日下,在秋天的秋风中,在冬日的白雪里,它们就有如神圣的存在。它们存在着,那个时代的就一切都还存在着,那个时代就还没有在时光里完全被遗忘。
然而,当你进入到铜官老街,从老街入口处左手边的小道上去,通过云母观光道进入到铜官窑老街后方的云母山上后。你才发现,烟筒下陶厂早已不复存在。当年的陶厂只剩下残墙断壁,当年围绕着陶器厂在山上修建的住房也被荒弃在了云母山中,那张面向湘江的陶厂大门也被遗弃在时光里。
不过,当你漫步在云母山上时,你也发现,云母山上的房屋虽然荒弃了,但是山上有些房屋里依旧还有人住在里面。听当地人说,当年政府本来是想在云母山上开发一个旅游项目,但是后来因为铜官窑新遗迹的发现,随之而来的铜官窑古镇项目地插入,本打算开发这里的项目也就停下来了。因此,虽然云母山上的房屋已经被征收了,却因为没有后续的开发,这里就被荒弃了。于是,当地人想住在这里的依旧还有可以住在这些老房子里。
告诉你这些的是山上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她的家就在云母山上那条陡峭山路的尽头处。你沿着云母观光道散步时遇见了她,她正从观光道尽头处的那颗大樟树下走来。她的步履老态龙钟,拄着拐杖,颤颤巍巍。那个时候,在云母山上,除了游手好闲的你之外,便只有她一人拄着拐杖在那条道上行走。老人满脸邹纹,她喜欢笑,她的笑容十分和蔼,对你这个陌生人也十分亲切。本想只是简单地和她聊几句以增加一点对这里的了解,可没想到,只是简短的几句交谈后,她便说要带着你去她家坐坐。她说她的家就在山路的尽头处,没几步就到了。老人就这样好心地邀请你去她家做客,俨然不顾你是个陌生人,而此时的云母山上又只有她这么一个老人。盛情难却,你只好答应去她的家里坐坐。
顺着那条陡峭的山路爬到尽头,果然看到了老人的家。印象中,老人家房子后方是一片树林,树林里的树木很高大,都是有些年龄的大树,老人的家就在树林的下方,因此房子显得很阴暗。在进门的右手边有一个小院子,虽然你当时很好奇,但并没有进到院子里去。你只是跟着老人进屋,老人撩开大厅门前那张纱窗门,带你进入到大厅,并搬来一张椅子让你坐。你接过椅子,看得出来,椅子有很老的年纪了,应该是几十年前的那种老式木椅。
你有些拘谨地在大厅靠近大门位置处坐下,好奇地望着大门处的纱窗门。老人告诉你,由于是山上,蚊子太多,所以大门处也得弄纱窗门。是啊,这里的房子本身就算是修建在山林之中的,夏天蚊子会很多是毋庸置疑的了。没多久,老人又热情地给你泡了一杯擂茶,擂茶有豆子,有姜,有芝麻还有茶叶。你端着热气腾腾的茶,顺着问一些有关铜官窑历史的问题。老人很是热情,并且知无不答。
老人给你讲述陶厂的历史:铜官镇一直有陶器生产,也有陶艺传承在民间,不过都是些零散的,家庭式的作坊。解放后,政府因地制宜,根据这里的特色在这个地方修建了几座大型的陶厂,她还详细地告诉你当时修建了有几个厂,每个厂是生产一些什么产品。她告诉你:一厂做出口陶瓷;二厂做钵子;三厂做瓷壶;四厂做大水缸;五厂做酸菜坛子之类的陶器...但后来随着改革开放,这里就慢慢地没落了。在跟你说着当年的这些陶厂时,她自己仿佛也在回忆着什么。看着老人在深深的回忆中跟你娓娓道来云母山上已经消失的陶器厂时,你不禁又想到了进入老街前看到的那几个高高耸立的烟筒。如果说烟筒是不会说话的历史见证,那么,眼前的老人便是通过语言与思想见证着铜官镇的这段历史。
她还告诉你,征收后,她的儿子、女儿都住在望城区去了,利用征收的钱在那里买了房子,原本她也是要去那边的,但是这里一直没有拆除,她就一直住在这里了。儿子、女儿,一个月会来这里看她一两次。
“老了,不想动了,能老死在这里是最好的归宿”,老人说这话的时候很平和。
或许是山上的孤独影响了老人,老人一直滔滔不绝地与你讲述她的往事,可是你记住的却没有多少,直到快要中午,老人要准备去做饭了,她还要强留你在她家里吃饭。你没有继续留下,而是选择了离开,因为你实在不想过多地打扰老人家。
离开老人的家,顺着那条陡峭的山路下来,你继续流连忘返地在云母山中漫步。山中原来烧陶的窑已经坍塌,只剩下一些破旧的砖头,细细看去,里头还有几个大陶缸,它们被淹没在荒草杂树丛中,尽管如此,窑入口处的轮廓却依然可见;而那些荒弃的房子,无论是屋旁的小道还是屋前的坪地,都已被植物重新占据。
当年云母山上的许多痕迹都已消失在岁月之中。
不过,当你从那条山路进入到云母观光道后,你看到那座叫“黄山龙”的土地庙却依旧还有人在祭拜,里头还有香火。顺着土地庙前的观光道前行,路边的山壁上,粘贴着各种神仙的神位,有镇宅福神,有喜神,天神,有太白酒神,有刘海仙人,土地正神,送子娘娘、赵公明...当然,还有掌管着陶器的窑神。那些神位上的各位神仙都是当地人制造的陶艺品,个个样貌栩栩如生。继续往前走,一路的墙壁上还有许多小小的各种仙怪传说的神像,它们也都清一色地由当地人烧陶而制成。你不知道那些陶制品有多久的年份了,但是从那一路的陶制品中,你能够感受到当年这里的历史,你能够感受到当年这里制陶的繁盛,也能够感受到当年人们在精神信仰上的追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神仙鬼怪陶艺品的存在就是历史。它们不但证实着那个时代里人们的存在,更是承载着人们在那些时代里的信仰。
站在观光走道上望着远处的湘江,一种宽广,雄壮之感涌入胸怀。凝望着壮阔的湘江,再回头看看后山处陶厂剩下的痕迹以及山壁上粘贴的各式各样的陶艺品,你更能深切地体味到湘江的波澜壮阔,也更能切身地体味到铜官窑历史的厚重。是的,这里虽然已经荒废,但是这里的一砖一陶,都在刻录着它的历史。
路边墙壁上的各种陶艺品雕像一直延伸到一颗巨大的樟树下。樟树下有一条小路,顺着小路,不知不觉便又穿插进了铜官窑老街。正如那位老人所说,好在陶厂虽然荒废,但是陶艺却依旧还在民间传承,走在铜官窑老街上便一目了然。
铜官窑老街大抵便是陶器制成后售卖出去的地方,而这条老街也自然是以经营陶器为主。其实,逛过几次的你已知道,整条街道上,经营着陶器的店子总共也就那么几家。那些门店的装潢也各有自己的特色,有的充满着现代化元素的装潢,有的则带着复古元素的装修,但无论是复古还是现代化,你都能够从店里的一个个陶艺品中看到老人口中所说地陶艺的传承。无论外形相对简单的陶瓶,还是造型复杂的各种神仙、或者伟人的陶工艺品,都是铜官窑人的传承。
印象中,最令你难以忘却的是一个类似于高山流水的巨大陶艺品,陶艺品的下方是一个很大的水池,在水池的上方则有山,有流水,还有小桥、人家。细细地观察,你发现,这个高山流水的陶艺品居然是一个整体,水池下方的水不断被吸到“山上”,从“山涧”中流到小溪,溪水穿过小桥,最后再以瀑布的形式落入下方的水池之中。整个陶艺品看起来浑然天成,这更像是自然之道,它代表着生生不息,循环不已!你不由得感叹陶艺人的手艺,同时,你更敬佩的是陶艺人的精神。他是懂天道,懂自然之道的,他将他的思想完美地展现在了一尊陶艺品里了。
老街有不少门店会有一些简易的制陶坊,可以让游客享受制作简单陶器的过程。然而,也不过是利用发酵好的陶泥在一个小小的转盘上旋转,制造一些简单的圆形陶胚,比如说插花用的瓶子,比如说杯体...然而,如若你真的要制作一个复杂的陶艺品,除了需要高超的手艺,你还需要有着陶艺人的精神。曾经在老街一家规模较大店面的里间院子内看到一位陶艺人正在制作陶艺品,在那家店的进门处,你看到一旁的展柜上摆了几个颇有特色的陶艺品,并在旁边标记了所获得的奖项,而当你在进入店里间的一个院子里,望着一位中年男子在雕琢一件陶艺半成品时,你立马被其深深地吸引,不单单是他的手艺,更是因为他工作时的那份专心与投入。只见他拿着小刀在初具雏形的陶泥上不断雕刻,打磨,他从这处削下一点泥,在那处划下一道痕,更多的时间则是在盯着眼前的这座雕像不停地观摩,似乎是在不断地把握着整体,然后不停地进行细微调整。他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忘我,此时他的眼里,便只有眼前的这陶器的胚体了。
在他休息的间隙,你问他,一个这样的陶艺品胚体雕好需要多长的时间?答曰:一般一个星期,长的需要一两个月甚至几个月,而这还不包括可能因烧窑带来失败品的可能。也就是说,有可能这一个月甚至是几个月的功夫白费。在这个快速发展的年代,在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在这个人心浮躁,沉溺于物质追求的时代里,又有几个人还能如同眼前的这位陶艺人这般,几天甚至几个月面对一堆陶泥进行不停地雕刻与琢磨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陶艺品便是陶艺者的内心精神世界最为直观的反应。
然而,又是什么打破当地人的那种缓慢?当你从里间的院子走出,从外层的展览厅出来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看到街道两旁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瓷器,人们如同市井小贩般地对行人吆喝,买卖时,你闻到铜官老街里洋溢着商业与资本的味道,那种艺术家所有具有的沉思与缓慢瞬间消失。艺术是需要缓慢与深思的,急功近利是无法成就出伟大的,能够经得住时间考验的作品的。或许,这也是为何那位中年男子会选择在店铺的内院专心着陶艺品的制作,而将商店的展厅留在了外间的门店。
当你这几年反复置身在铜官老街,重复在云母山上游览,享受着铜官窑留下的深厚历史底蕴,享受着铜官窑老街的乡土风情时,你也明白,有些东西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在不知不觉中失去,而有些不经意的风景,也会突然就成了在这个世间的绝唱。
2024年,由于冻雨灾害,云母山上的许多大树倒掉,那些废弃在山间的房屋也有大量倒塌。今年,你想再次去到云母山闲逛,去那条山路尽头处看看当年那位老人时,你这才发现在那条陡峭山路中有一间房子已经倒塌,倒塌的砖头、水泥横亘在路中间,你冒着危险爬到了危房处,望向山路尽头处的那间房子,你发现那间房子也已完全倒塌了。看着倒塌的房子,一种失落感顿时涌上心头,你知道,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那位老人了。而云母山观光道边山壁上那一路的神仙神位,再次经过时,也已掉落了不少,掉落的地方只留下坑坑洼洼的山壁,而你曾经在云母山中穿梭而过的连接着云母山上人家的小道也已被封锁,山上剩下没有倒塌的老房子也都成了危房,被铁丝网围了起来...曾经可以在上方肆意漫步的云母山已不复存在,它的风景已然成为了这个世界的绝唱。
从铜官老街的大门出来,穿过湘江大道,从一旁的一个开口处的小道下去,在枯水的季节里,可以不用上岸,一直顺着江边湿地往上游方向走。当然,在雨水丰沛的季节里,江水漫过了湿地上的水草,你就只能沿着江边人行道欣赏湘江的风光了。
曾经在枯水的季节里,你从江边的湿地一直走到了湘江大桥。踏着湿地草丛中的小路,一路上,你看到了湿地上有倒下的大树,树根下的淤泥已经干涸,树干也变得干脆;由于江水的水位降低,你也看到过桥下江底裸露出来的一个个小小的水泥墩,你不明白它们的用途,只是好奇地踩在它们上面行走,犹如走木桩一般...一路上的牛儿更是多不胜数,除了牛儿之外,与之相处便是这一路的垂钓者。湘江边永远不乏垂钓者,无论任何季节,也无论任何天气。
你一直记得那位中年人,他皮肤黝黑,看起来干瘦。中年人在那一段湿地处插着几根钓竿,只见他不时地收起一根鱼竿然后甩出,接着又去看另外一根鱼竿。看起来,甩出的距离起码有几十米远。他告诉对钓鱼一窍不通的你,这叫海钓,这种钓法是专门钓大鱼的,越靠近湘江的中央水域,越有可能钓到大鱼,不过,钓到鱼的几率却是小得很。中年人很随和,正和铜官窑当地人一般,很热心,也很爱聊天。他说,他以前一直在船上工作,从事着陶瓷的运输,但是现在年纪大了,已经退休了。女儿也已经大学毕业,现在家也安在了望城区那边,不过,平日里闲着没事就会开着车子到湘江边上来钓鱼。
当你饶有兴致地想与他聊铜官窑陶器的历史时,他却忍不住地摇摇头。他这才告诉你,他跑陶瓷运输并不是将铜官窑的陶器运出去卖,而是从外地将瓷器运进来卖,并且进货的那个地方正是你的家乡“醴陵”。他还与你解释道,铜官窑历史悠久的是陶器,而并非瓷器,可是,现代人需要得更多的是瓷器,而不是陶器,并且瓷器相对来说便宜。当地人便将醴陵的瓷器运到铜官窑,利用铜官窑的名气卖给不懂行的游人。所以,实际上来说,虽然铜官窑的名气还在,可实质上,却也已经在渐渐地失去它原来的味道了。
他也与你提及了不远处正在修建的铜官窑古镇,他与你的观点一样,那里不过是座现代化的娱乐城,他对那里同样也充满排斥。他虽然对自己家乡陶器的制作没落感到惋惜,可从他的言语中,你能感觉到他依旧还在怀念着这里曾经的辉煌。他絮絮叨叨地与你聊起了铜官窑近代的历史,他说铜官老街下去本来是一个码头(只可惜,那个码头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那时还没有湘江枢纽大桥,也没有湘江大桥,人们要去河东需要绕行几十公里,所以大都选择渡船,后来,随着桥的修通,码头也就逐渐失去了它的作用,消失在时代的尽头。他还与你描述着铜官老街前的那颗苍天古树,讲述着望城近代革命先烈郭亮,他告诉你,郭亮被杀后,他的头曾经被挂在湘江边郭亮村的一个亭子里好多天,就在现在的湘江边。而现在,码头消失了,古树也不见了,当年的那个亭子也已腐朽在时光里,时代的滚滚洪流吞噬了太多的事物。
当你的视线与湘江的水面平行时,此时湘江的宽阔对你视野上的冲击已远超于岸堤上,江风从河面吹来,波涛不停地的冲击水岸,附近的小草在水面迎着水浪摆动着。中年男子已经又开始认真地盯着他眼前的钓竿,盯着宽阔的江面了。其实,中年男子已经六十多岁,但是他的面相看起来却才五十岁左右。这或许就是铜官窑人的性情吧,随性自在,顺其自然,没有太多的勾心斗角,心思单纯铸就了他们的面相看起来与实际年龄看起来要年轻。你已准备离开,而中年男子却依旧还是一动不动地蹲坐在那张小椅子上,他的目光是那样的专注,他正享受退休后的悠闲生活。可是,你从他那深邃的眼神中,从他那看起来单瘦却苍劲有力的身体上,你知道,他的灵魂,早已归属于铜官窑这片土地,永恒地融入其中了。
继续沿着湿地草丛中的小道前行,在小道上,你看到树根浸润在水中的柏树,你从悠闲的老牛身边经过。偶尔,有一头老牛突然停止它咀嚼着的时光,然后直愣愣地看着你。从它的眼神中,你仿佛能够感受到一个人类所具有的情感,你能感受到它此刻看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仿佛在说:这个人真奇怪,来到湘江边既不钓鱼又不放牛,只是这么游手好闲地在江边行走,与之前见过的那些人怎么不一样?于是,你亦停下来与它对视,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你能闻到青草的气息,能闻到牛身上那股特有的骚味,你如同一个不服气的孩童,一直与它对视着。终于,它还是害羞地转过身去,然后低着头继续吃着草儿。于是你也转移视线望向远处,你看到远处有的牛儿干脆直接躺在草地上,不停地甩着尾巴,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的悠闲。你想,他们一定更懂得如何优雅度过作为自然生命体的一生。终于,你来到了这片流塘的尽头,湘江大桥的下方。
桥的下方停了不少的车子,已有不少的人蹲在那里钓鱼。他们有人甚至去到桥下的巨大墩子上,在靠近河中央的位置处钓着鱼。在桥墩的旁边有一条水泥路,水泥路在丰水的季节里是被水给淹没着的,只有在枯水的季节里才会露出水面来,那时,人们便可以开着车子从桥上直达湘江中间的那座岛屿上去了。
当你顺着桥下的那条路重新回到湘江大道的人行道上时,你望着眼前的这座大桥,望着桥下钓鱼的人们,你突然感到,桥下的路与桥本身都不过是在随着岁月的变化而重复着淹没与露出的存在方式,而这里的人们,也不过是在随着岁月的变化而围绕着湘江生活。
在丰水的季节里,沿着湘江大道的人行道走也有不错的风景。可以一路俯瞰江面的风景,亦可以欣赏一路岸堤边的风景:三月三时,湿地上满地的紫云英;五月时岸堤上满世界的黄菊花、夹竹桃花、石榴花;秋日里的石榴果;还有水面飞翔着的大量的白鸟...,还有太多,你已无法一一记起。在湘江大道上走着,可以欣赏湘江的风景,也可以看看大道另一侧远处山脚下的人家。远处云母山上耸立的烟筒已经离你越来越远,铜官老街也变得越来越低矮。你一路沉思着,如若说铜官老街和云母山是铜官窑中心,那么这一路的村庄、人家则是浸润在这种古老历史氛围之中的普通存在。你打开高德地图,左边显示着一个个地名:瓦窑、洪家洲...左边那片开阔的地带应该就有那位老人所说的郭亮的头颅被吊着的地方。你贪婪地盯着一路风景,你又贪婪地想设身处地地感受着这里的历史文化,陶的文化,湘江的文化。
可是,你却什么也抓不住,什么记不起,你只感到自己的脑袋混沌般的沉重。这里的人文历史太过厚重、丰富,远有一千多年前陶器的辉煌,近有诸多的革命烈士先锋,而这一千多年的历史,中间的岁月又充斥怎样的故事,没有实地调研考察,你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话。当你从湘江边的一处巨大水渠处经过,你停住了脚步,从岸边进入一座通向控制排水闸房子的狭窄小桥上,你站在桥上,望着旁边巨大的排水口,不停地有水从一旁村庄水田里通过排水口流入湘江。你想,铜官镇的历史就如同这滔滔流水,它们收集了江边普通人家的点点滴滴汇入了湘江,成为了湘楚文化的一部分,进而融入进了泱泱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文化之中。
一个多小时的徒步后,终于到达了铜官窑真正具有代表意义的地方——铜官窑博物馆。铜官窑的陶文化并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楚,正如铜官窑历史的厚重、深沉。当年的黑石号载着的不仅仅是陶器,更是铜官窑的历史以及那个时代的繁华。如果没有黑石号的沉没,也就不会有着铜官窑陶器再次震惊世界。一千多年前,十几万件陶器,这在当年是怎样的盛世。而那个时代的成功也正是因为南方人的灵活多变,懂得迎合市场需要,制造出了具有铜官窑特色的彩釉——一种既融合了北方白釉的高贵典雅,又揉合了青釉的柔和细腻的新釉。铜官窑的人们,利用他们的智慧与勤劳,为这里铸造了一个陶的盛世。而这段历史,也随着湘江流入了长江,流入了大海,流向了全世界。
你在展柜厚厚的玻璃前看着一件件的珍品,尽管千年已经过去,可是你依旧能够清晰地看清它们漂亮的纹路:花草纹、云气纹、飞鸟纹...它们的色泽依旧典雅,那一件件珍品依旧有灵韵萦绕。你透过厚厚的玻璃,与这些珍品对视。不,你对视的不是陶器,而是中华的历史文化,是我们先人的智慧,与它们的对视就是与历史的对话。它令你切身地、具体地感受到了中华五千年文化的一部分,令你的灵魂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自豪。它们也仿佛使你看到了古人们从取土到淘洗,从陈腐到练泥,从雕刻到施釉再到最后的烧窑,看到那土地里的泥是如何一步步在古人的智慧下变成陶艺品,也看到了中华文化的这一部分是如何形成的。
从博物馆出来,你仿佛从一段精彩的历史时空当中走出来,那个年代的人们利用他们勤劳的双手忙碌着陶器的生产。那个时代,我们祖先所处的国度在世界上还是一个强盛的国家,那个时代我们生产着世界上最为先进的产品,那个时代我们也是世界上最为富有的国家,是其他国家所羡慕的国家。
出来后,顺着一条上山的小道,在爬了几分钟的路程后,你来到了觉远塔。爬到了塔的最顶端,站在高高的觉远塔上,望着烟雨蒙蒙的湘江,江中的岛屿,铜官镇的整体布局赫然进入眼中。那天下着五月雨,爬到塔顶之后刚停歇下来的雨又突然而至。顿时,塔的四周被密密的雨线包围,有雨水飘打在栏杆上,朱红色的油漆上沾满了一粒粒的水珠。你站在塔顶的边缘,迎着飘来的雨沫子望着塔下,你看到林中有小鸟在雨中穿梭,远处一只巨大的白鸟展开它宽阔的翅膀飞向了远处密林深处。你坐在塔中的长椅上,吹着高处的凉风,高处的风是清新的,此刻的安静是绝对的。你闭上眼睛,周围的鸟鸣,雨水细细碎碎落在森林中的声音,都清晰入耳,一切都被浸染在你的思绪之中。这一刻,你仿佛真的融入到了铜官镇的历史人文当中,他们在这里生活,制造陶器,然后传承后代,将陶文化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来,将其融入进了中华文化的血液当中。
从铜官窑博物馆出来后,穿过湘江大道,顺着河岸继续朝湘江的上游方向走去。上游段的湿地更多,水边草地上牛儿更多,你甚至看到了马群。你一边行走,一边消化着博物馆对你思想上的冲击。望着一旁的湘江,你陷入到了深深的沉思。你想到了我们这个国家近代史中所经历的苦难,你想到在那么富有强盛的时候我们并未侵犯其他国家,可是在我们虚弱的时候却被那么多列强侵略。此时,左手边已经少有人家,有的只是靠近湘江的山脉。你又想到湘江边垂钓的退休男人与你说过的被吊着革命先烈头颅的亭子,铜官窑的历史也在局部印证了中国的历史。它经历过丰饶富足的时代,它也经历了流血牺牲的革命时代,同样,它也在经历着这个正在复兴着的而又浮躁的年代。你我终将很快退出历史舞台,可是铜官窑却会永远地记录在它的躯体上所发生的一切,包括我们正在进行着的复兴之路。
带着这种厚重的沉思继续行走了一段路程后,你终于又来到了刚来长沙时修建的铜官窑古镇,那个百亿级投资的古城。悠悠走来,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刚来长沙时的起点一般。
穿过湘江大道进入到了铜官窑古镇。说真的,从刚踏入铜官窑古镇那一刻,你便感受到了古镇强大的气势。毕竟,这里是钱砸出来的。穿过三座木制的拱桥,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下整整齐齐地铺着巨大的青石砖,前方不远处便是一张巨大的仿古而建的木门,木门上方牌匾上的“楚街”二字赫然映入眼中,大门后方的高大仿古建筑物更是令人震憾。
从楚门穿过,后边便是宽阔的青砖街道,两边是宏伟雄壮的仿古建筑,暗色的木头,青色的砖,还有青色的瓦。初看一眼,感觉自己仿佛进入到一座真正古镇的入口处。然而,当你顺着街道进一步往前走去之后,你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这里是如此的荒凉,两旁的仿古建筑在建成之后便被荒弃在了那里。在这里,你看不到任何繁华的痕迹,古镇的这部分似乎从头至尾便被荒弃在了这里,这里更像是花费巨资修建的荒城。
你顺着所谓的街道继续朝里走去,没有看到任何行人,看到的只是一条条在岁月中腐坏的街道,街道两旁的仿古建筑木质上的油漆已经脱落,里面的木质已经看得到腐坏的迹象,那条木质走廊已经在岁月的腐坏中开始坍塌,走廊旁边已经来了警戒线,木质走廊旁房屋的墙上,贴着一个大大的标识牌,上方写着:危房,请勿靠近。你还是忍不住靠近那栋危房,并朝里头看了看,房子里面似乎就是一个大堂,大堂的后方有一个类似厨房的地方,而那栋危房的地面上,还粘有几坨牛屎。你知道,用不了几年的时间,长廊上的木板会继续腐烂,最终会坍塌,而街道上的青石板会被青苔占据,此时街道上的青石砖缝隙之间已经看到了不少的小草从中钻出。过于浮躁的时代产物,注定无法在时光中留存多长的时间。
继续顺着楚街往前方走去,来到这条街道的尽头,尽头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是纯木修建的,这条走廊看起来更像是这座城的城墙。长廊看起来应当有几百米长,但是和楚街一样,长廊也荒废了。顺着长廊走了一段距离,同样的也发现有些地方拉上了警戒线,禁止进入或者穿过,而长廊一旁的房屋,因为荒弃的缘故,大门都是敞开的,你探头往里看了看,除了当初修建时留下的红砖和水泥块,里面还有一些生活垃圾。很显然,在平时,有人在这些废弃的房间里休息过。站在长廊往下方看去,是一座仿古而建的城市,青色的瓦片,白色的墙壁,木质的门窗,城市里的没有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只有仿古的房舍,而房舍之间则被高大的树木包围,这样远远地看着,仿佛到了一座真正的古代城市。可是,你很快便又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因为这样偌大的一座“古城”里,你听不到人潮声,看不到烟火气,眼下的这座城令人感受不到任何人间烟火,你看到的是冷清,萧条,可想而知,随即而来的是荒败,而当你继续往前去,在警戒线前不远的长廊中间,你居然看到一坨盘踞在长廊中间的牛屎,牛屎矗立在长廊中间,拦住了你的去路,它雄赳赳地盘踞在那里,仿佛在嘲笑着什么...
从一旁房屋之间的空地穿过,又踏入到主街上。继续往前走,终于来到了这座古镇的中央大街,顺着中央大街进去,是一座现代化的大厅,根据提示与介绍,你知道这里是售票厅,通过售票厅的门卡可以进入到后方的娱乐城。你这才联想到,自己刚刚在长廊上看到的那座所谓的“古城”便是中央大街后方的娱乐城,刚刚在长廊上望着这样庞大规模的仿古建筑群,使得自己如同进入到了一座真正的古城之中一般,可根据售票厅的提示介绍,你才发现,“古城”之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现代化娱乐项目。你不禁暗暗自我嘲笑,因为对自己刚刚对这座“古城”的误读。
从售票厅出来,顺着中央大街往出口方向走,中央大街两旁挤满了各式商贩,两旁的仿古门店也只有几家被打开以做商用,两旁更多的是摆在街道上的流动商贩。你明白,短暂的繁华无法挽留住这里的人气,在长假过后,这里大抵便会恢复到往日的冷清。或许,长廊上还会有牛儿步入,而废弃的房屋依旧也还会有当地的人在其间驻留休息。是啊,这样强行支撑起来的繁华又能令这座铜官窑古镇繁华多久呢?行走在古镇看到的各种细节已令你隐隐感觉到,古镇的颓势已经难挡。
当你踏着脚步离开这虚华之地,跨过湘江大道,又回到江边。江风阵阵袭来,此时湘江水边的草地上依旧有牛儿、马儿在吃着青草。这时,你看到一匹马儿伫立在一汪水草之间,它长时间一动不动,仿佛一座雕像般在水边草地上思索着什么。它或许在思索着江水随着季节轮回变化,思索着铜官窑的过去与将来,思索着我们这个时代的铜官窑在成为它将来的历史后又会被后人如何评价...
许久之后,它仿佛得到了答案,它才又摆动着后边的尾巴,在马背上扫了扫。你这才从它的视线转移开,你抬头望了望湘江上方阴沉的天空,然后继续沿着湘江大道徒步前行。只是,你不知道自己走向的是何方!
2024/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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