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志》
明·唐寅
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
喜爱明朝历史的人,一定不会忘记明孝宗弘治十二年,即公元1499年。这一年发生了一场科场舞弊案,震惊了整个大明王朝,也至少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反过来,从命运上,我们也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唐寅的《言志》一诗,就最能代表他的性格。今天,我们就通过这首性格鲜明的小诗,一起来了解唐伯虎的悲情命运。
1499年早春,草长莺飞,杨柳醉烟。唐寅怀抱着光宗耀祖的梦想,动身上京赶考。临行前,一位叫徐经的同乡找到了他,表示想要结伴同行,愿意承担路上一应花销,只求在课业上给予指导,唐寅答应了。
春闱结束后,唐寅觉得自己考得很好,一度认为会元的名号也将被他收入囊中。然而,期盼中的榜上提名没有等到,等来的却是一场牢狱之灾。
原来,下场前唐寅与徐经研讨课业恰巧压中的考题,是徐经贿赂主考官家仆得来的。而正好主考官在朝廷的派系斗争中受人攻讦,政敌买通了主考官家仆,设计了这个局,泼了滔天的脏水。名不见经传的两个举子,像两颗被牺牲的棋子,在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政治斗争漩涡中被无情地碾成齑粉。
关于这场舞弊案的真相,历史上有太多太多版本。时过境迁,我们不知道在这场案子里,谁是清白无辜,谁是罪有应得。事实的真相在历史的烟尘中早已被埋没,时间的洪流冲刷着后来之人对这段公案的猜测,扑朔迷离中的真实,或许只有亘古不变的青天明月才得知了。
但是人物的结局是清晰的。这段公案的三位主角,命运的车轮因此改变。
本次春闱的主考官程敏政,少而好学,有神童之名,进入官场后,顺风顺水,做到了礼部侍郎。本以为人生就会这样一路高光走下去,时运就在下一刻戛然而止。舞弊案爆发后,程敏政锒铛入狱。在狱中,他奋力自辩,拒不承认,因为证据不足,最终被无罪释放,但也被迫致仕。爱惜羽毛的他,在家中忧愤而死时,距离舞弊案仅过去5个月。
徐经在狱中招认了通过家仆贿赂主考官的罪名,被罚永世不得科举,颓然回到江阴,耕读传家。科举是他一生的痛,这种痛给他的子孙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他的家族世代书香,却再没有出任官员。一百年后,这个家族诞生了一名奇才,他遵循祖上惯例,淡泊名利,纵情山水,花了整整35年时间,走遍今天21个省、市、自治区,写成了60万字的地理学鸿篇巨作,成为了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地理学家、驴友。被后世称为“千古奇人”。他叫徐霞客,是徐经的曾孙。
而唐寅呢,非但没有得到梦寐以求的会元头衔,御街打马,琼林享宴,一日看尽北京花。反而身陷囹圄,斯文扫地,受尽皮肉之苦,换来一份出任地方小吏的聊胜于无的补偿。唐寅深感其辱,愤而辞官回家。这段经历,也深深影响了他的理想,他的追求,他的世界观,他的一生。
这首《言志》,在我看来最能代表唐寅后来的思想。他说,我的信仰是自由的,我不信道教,也不信佛教。我的职业是自由的,我不当商贾,也不当农夫。那我以什么维持生计呢?无非是拮据的时候画几幅画,换点酒喝,我一生清清白白,不屑于赚取、花销人间庸俗罪恶的钱财。
这样的想法是极端的,在我看来有些愤世嫉俗。全诗透露出了对自由的极度向往和渴望。然而,唐寅的一生真的自由吗?我非常喜欢的一篇科幻小说《最后一个勇敢的人》里有一句话,“当你的自由和世界的自由冲突,你就不自由。得到自由的办法是融入世界的大自由。这是世界的法则。”这首诗读起来,是这么的与世界格格不入。我想,尽管他的身体自由,经济自由,但精神一定不自由。作为读书人,他想要功名,作为大才子,他想要才名。永绝仕途,是对读书人的毁灭性打击,从前的青眼有加变成白眼相对,是对读书人自尊的无情践踏。当一切美好的愿望都破灭的时候,他倾向于用洒脱和不羁来开导自己、掩饰自己。从本质上来说,这些都是落寞和无奈的,是迫不得已的。因为他本身不是这样超然物外的人,他有“一叫千门万户开”的远大抱负,有“五湖四海皆一望”的高堂憧憬,一朝被命运扼住了喉咙,他只能被迫看破红尘,这是他人生悲剧的缘由。
一直以来,我很同情唐寅,但也只是同情和惋惜而已。直到后来,读到唐寅的《临终诗》时,我忍不住潸然泪下,五内俱焚,深深为他感到痛惜。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一个人要对生活多么失望,才会觉得生与死没什么两样,阳间阴间都是异乡。表面上看,这首诗抒发了唐寅对生死的看淡。恰恰相反,我从中读出的,是对人间极度留恋,又极度厌倦的复杂心情。这种心情的背后,是他一生坎坷、历经沧桑、终不得志的悲凉。试问,没有期望,哪来失望。哀,莫大于心不死。唐寅晚年自号“六如居士”,这是一个禅意很浓的号,语出《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诵了一生的经,却依然看不破这红尘万丈。
和这首《临终诗》差不多时期的,还有一首《梦》:
二十年余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
鸡虫得失心尤悸,笔砚飘零业已荒。
自分已无三品料,若为空惹一番忙。
钟声敲破邯郸景,仍旧残灯照半床。
自从1499年的科场舞弊案之后,唐寅穷其一生,再未去过京城。那年的事,给唐寅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成了他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甚至人之将死仍然感到心悸。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到头来不过空惹一番忙。直至临终都念念不忘的执念,还是24年前那场无妄之灾吧。
但真的是无妄之灾吗?这个问题值得深思。我们不妨假设最无辜的那个版本是历史的真相。现在的人总是说,唐寅那样才华横溢,实在没有必要去舞弊,他一定是被利用,被蒙蔽了,是造化弄人,是池鱼之殃。我很认同这个观点。依他清高孤傲的性格,我想他一定是不屑于作弊的。但我也不认为他是单纯的无辜。他为何被蒙蔽呢?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吗?是不谙世事吗?人生来有智商,处世有情商,为官有官商。在我看来,唐寅固然智商很高,但情商是不合格的,也许也是没有官商的。有情商的人,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不会在举子聚会的时候口出狂言,自夸临场发挥得好,今科必能高中。他狂狷自负的性格,是这件事的导火索,更是一生不得志的根源。科场舞弊案,让他与官场无缘,从另一种角度来说,未尝不是让他得以善终的保护。
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以唐寅为鉴,我们要汲取教训。圣人言,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今天的我们,从唐寅的人生故事中应该领悟到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内外兼修,比空有八斗之才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