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情节上说,《爆裂鼓手》是一部“小型”电影,在音乐学院里学爵士鼓的新生安德鲁(迈尔斯·特勒Miles Teller 饰演)练鼓时被学院里业界著名的导师弗莱彻(J.K.西蒙斯J.K. Simmons饰演)看到,弗莱彻让他到自己的爵士班里训练。之后,整部电影几乎都是极端严苛、类似《全金属外壳》的训练与比赛过程。然而因为这对死敌一般的师生对鼓艺有极端追求,这简单的情节有了不一般的力量。
弗莱彻是单向度的角色。他对自己教学的爵士班有变态的水准要求,为了让自己乐队的乐手能配合出他“想要的效果”,他对学生在人格上进行残忍的羞辱,为了使乐手之间竞争,他会施诡计。他典型的恶人形象(包括演员西蒙斯的外形和总是青筋暴突的爆发式表演)很容易让人把他归为大反派。然而安德鲁在弗莱彻的逼迫下不断将自己的技艺提升的时候,人我们又不得不时刻承认并认同这个反派,因为顶级艺术家都必须要走这样一条刻苦的路。
在影片中最严酷的一次训练中,这种认同与排斥同时高度存在,矛盾至极。为了逼迫安德鲁,弗莱彻将安德鲁的朋友引入乐团,加上乐团本来的鼓手,三个人需要竞争才能获得竞赛演出的主鼓手机会。这场训练中,弗莱彻因三个鼓手不能在节奏上达到他的要求,他让整个乐团闲着,只让这三个鼓手轮流做高强度练习,在高速的鼓点与画面剪辑中,血从握鼓棒的手的虎口渗出来,随着鼓棒挥动,血几乎要向整个鼓面去喷溅。这种“血流如注”的训练直至凌晨,只为了以达到弗莱彻“想要的效果”。
对弗莱彻的教官式的设定,以及J.K.西蒙斯太过精彩的表演,完全掩盖了主角的演出。不过导演大概明白,在主演身上,真正的表演是一次一次的,大篇幅的打鼓段落。不打鼓的时候,导演给安德鲁安排了一段谈恋爱的戏码。在高压训练和老师不断地鄙视的教学法之下,安德鲁觉得自己不得不放弃这刚刚开始的爱情,爱情的弦被极度紧张的打鼓训练迅速挣断,不堪一击。女孩谴责安德鲁,认为“爱情是艺术之路之阻碍”是荒唐的,然而这些对白内容与演员的表演都干瘪得像议论文写作的拙劣初学者,既看不出谴责的力道,也没有讽刺的意味。
安德鲁在放弃打鼓很久之后重获演出机会,他再次打电话给这个女孩,然后获知她有了男友,这个场景营造小清新式的忧伤感,意欲强调安德鲁在艺术之路上的狂奔,将掠夺他仅存的对美好生活的渴望。然而这纯粹是画蛇添足,这温吞而无聊的场景完全削弱电影后段紧致的通往高潮的道路。这条路上,本应只有像将要拧断的弹簧一般的剪辑,喷射而出的脏话,恨,以及一段接着一段的爵士鼓演奏。
幸好影片最后在的剪辑与音效所营造的气氛使观众迅速忘却了这个俗套。在《爆裂鼓手》中,剪辑与音效处理并不比打鼓更容易。主角需要花费多少功夫去练鼓练出血,后期剪辑与音效就需要下多少功夫把这血真正地泼洒到观众的眼球上。
在银幕上,这影片给人带来的快感并不来源于故事的驱动,而来自角色们情绪鼓胀时,镜头角度诡谲的人物表情与乐器特写,来自对这些画面快速而错综的剪辑,来自每一个不论快速还是慢速的鼓点声与镜头切点的精密配合,来自于导演借助声音与画面对观众眼球和耳膜的重度挑逗。
《爆裂鼓手》是一部风格支撑情节的电影,故事中人物情绪的失控,生活在艺术修炼之下节节溃退的失控,统统是由精确掌控的,极密集的声画剪辑制造出来。音效与画面就像定时炸弹上机械定时器内的零件配合,完美而精密地支持着简单的情节所不能完全诉说的沉重话题。
影片开始镜头缓缓推向一个人打鼓的安德鲁,情绪的炸弹被安放,炸弹上的计时器计秒声随鼓点响起来,到最后师生二人在“决斗”的舞台上打出大师级的鼓点,鼓声与画面一起戛然而止,情绪的炸弹随着黑幕与字幕在观众的心中爆炸。
导演提出了生活更大还是艺术更大的问题,但影片非封闭的结尾没有给出完整的答案。不过导演在故事中给出了自己的意见:生活在艺术面前不堪一击。
安德鲁和弗莱彻两个人虽然互相伤害了对方,但他们都是为艺术不惜一切的人。从弗莱彻绵延不绝的骂声中,从安德鲁打鼓时永远扭曲的脸庞中,艺术作为一个魔鬼般的角色升腾起来,它危险至极而又充满无上的快感。学生为这个魔鬼摧毁了人格,并将灵魂出献;老师既是这个魔鬼的代言,也是这个魔鬼的上一个受害者。
电影结束的时候,主角和大反派在击鼓表演的高潮中和解,但这个年轻的鼓手并没有成为一个英雄,在他和老师的笑容中,他成了和老师一样的人。人们能看到的只是他没有尽头的,带着血的艺术之路。
主角成功地获得了成为顶级艺术大师的殿堂门票,但这电影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不是励志片。这是一部黑暗的电影,不论是这些阴沉沉的情节,艺术弃绝快乐的观点,还是画面那昏黄的色调,都使银幕的边框似乎要与电影院里浓重的黑暗融合在一起。
鼓手把血溅到鼓上的时候,我有些自然而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赫尔佐格电影里那些执着而至疯狂的人们。在亚马逊河流寻找宝藏而几乎被丛林吞没的人,拉轮船过山的人,为熊拍纪录片而后被熊吃掉的人。
我想,这些疯人身上总是带着生活的巨大隐喻。然而在被风格提纯的《爆裂鼓手》中我很难看到更多的寓意,在最后的炫技中,它似乎既不指向人心,也不指向生活,而是指向某种由机械训练制造出来的,黑色祭坛上的华丽偶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