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41 宣清(1)
这一回,苏眉却没有送她。
唐恬在说谎。
如果真如唐恬所说,她来是想请虞绍珩帮忙,又因为被叶喆劝说过,怕惹她伤心改了主意;那她同叶喆直接去找绍珩就是了,根本不必多此一举把这些东西带给她。
她刚来的时候说得很清楚:“我有点东西要给你。”
是有东西要给她,不是有事要麻烦虞绍珩。否则,她再早一刻钟过来,正好能见到绍珩。
她是专程来找她的,但临时变了卦,这才急着要走,却落下了东西。
唐恬不会说谎,浑然不觉自己的前言后语不合情理。
可是既然这件事牵涉到许兰荪病故的情形,她来告诉她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她有什么必要再骗她呢?
苏眉本能地又拆开了那个文件袋,想着唐恬同她说的那些疑问,一行一行仔细看过,不敢漏掉一个标点。
原来如此。
她要找一辆不合规矩,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救护车。
这样诡异的事情,这么巧落在了许兰荪身上。
那一日的事,她回想起来仍然有重压的钝痛。
唐恬和叶喆不想告诉她也在情理之中,那他们为什么不绕开她直接去跟绍珩商量呢?
许兰荪的事,即便她不开口,他也会十分尽心吧?
前尘往事如褪色的旧照在她脑海中缓缓翻页——那是和眼前泾渭分明的另一段人生。她在记忆的河流中一步一步涉水而行,几乎不能相信她如此轻易地走过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竭力会想许兰荪出事那天的情形,细细咀嚼着曾经不敢回顾的一分一秒,试图寻找和手边这叠文件有关的蛛丝马迹。
舅母的电话、岑寂的初雪、医生面无表情地述说、冷淡的药水气味……她忽然意识到那天虞绍珩也在,比许老夫人到得还早。对,他一早就到了,她太恍惚以至于没有留意。
也不对,她留意到了。
许老夫人一见她就打了她,她伤心怔忡之下来不及反应,却突然有人抢在她身前扶住了老人家。她不记得他的脸,只记得眼前一片深沉苍绿。对,他穿的是制服。在触目冷白的医院里本该很显眼的,可是她神不守舍,看在眼里,也没有意识到。
记忆的水流不寻而至,后来她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唐恬听说了许兰荪的事便来东郊看她。
唐恬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虞绍珩。她当时就觉得有些意外,他还带了汤。对,他说是虞夫人吩咐他来的。那时她没有多想,现在想想,他一直都不大喜欢唐恬,那时候为什么会和唐恬一起呢?他做事情总是很妥帖,大概是觉得一个人到她家里来太过冒昧……
苏眉想着想着,突然有些赧然,她明明是想另一件事的,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虞绍珩来。她想到这里,心中一阵羞愧,又隐约缠着一丝甜意:原来他在她记忆中的痕迹,比她以为的,要多得多。
她用手背挨了挨自己的脸,果然微微发烫。她强迫自己不在胡思乱想,重又把思绪拉回到眼前的疑问上来。她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忍不住想要立刻打电话给虞绍珩,让他回来看一看,是怎么回事。
然而,苏眉刚一起身,忽然又站住了,许兰荪身上的确有过一件让她震惊的事:
他们的生活曾经被监听过。
她方才是想要回忆起许兰荪出事的时候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她会想起虞绍珩正是因为他的一言一行虽然都有解释,但在那时候曾经让她觉得“不寻常”——就像在触目冷白的医院里,她再心神不定,还是记住了他深沉苍绿的制服——因为“不寻常”。
而唐恬今天告诉她的也是一件“不寻常”的事。
本来唐恬完全可以绕开她,直接去找虞绍珩,可是唐恬却偏要百般纠结地来见她。
除非,是她信不过虞绍珩。
为什么?
她心底有个声音挣扎着想要说出一个理由,她却扭过头不愿听。
————
“少夫人说,您一回来就请您到书房去。”
有了叶喆的预防针,虞绍珩一听便知是被唐恬上了眼药,他心底一叹,施施然进了书房。
苏眉的态度却比他预想得要好许多,紧张、焦灼是少不了,但至少没有愤怒,不过,一见到他,说话的声音还是有些发颤:“唐恬早上来找我,她说当初抢救兰荪去医院的救护车有问题。她找过你帮忙是吗?”
“嗯,这件事是有点问题。”虞绍珩肃然点了点头:“我帮她去医管局调过档案,后来……” 他早已想好的腹稿正要按部就班地往下讲,苏眉却突然变了脸色,目光惊疑地打断了他:
“你和唐恬,有一个人在骗我。”
虞绍珩立刻闭了嘴,在不清楚是哪里出了纰漏之前,绝不能再犯更多的错误。
“恬恬是来找过我,给了我这个——”苏眉说着,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了那个文件袋,“她这次来是想让我把这个给你,请你帮她查一查——她说,她还没有找过你。”
光洁的墨色地砖上晃动着窗前的竹影,淡淡的桔金色余晖照亮了苏眉涨红的脸,虞绍珩的淡定如常让她也不得不提醒自己克制内心的激越,“我想,应该是唐恬骗我吧,如果是你骗我,不会让我知道的。”她说罢,却见虞绍珩竟是低头一笑,既无慌乱,也不见丝毫愧色,反而文不对题地替唐恬辩解了一句:“她也是为你好。”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苏眉语气带着轻微的愠意。
虞绍珩摇头:“没有。”
“你不觉得这件事有问题吗?”
“有,不过我能查到的情况都已经告诉唐恬了。” 虞绍珩说着,抬了抬下颌,“那里面也有。其他的事,我没办法下结论。”
苏眉讶然看着他,意外于他冠冕堂皇的答话,可一时亦找不出什么漏洞可以反驳。
她呼吸渐重,也不再去思考该说些什么才能从虞绍珩这里得到她迫切需要的答案,“恬恬走了以后,我想了一天。她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你?为什么人都来了,又不想说?她那么直性子的人,还要勉为其难地去说谎?我想了一天……”她的话越说越艰难,仿佛不胜辛苦: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是不是你做的?”她把手撑在桌案上,终于问了出来。她想,他或者会即刻否认,或者会向她解释。
然而都没有。
虞绍珩只是坦然迎视着她的目光,闭口不言。
她从他眼里读不出任何讯息。
苏眉一阵无力,费解地脱口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说是,你信吗?我说不是,你信吗?”
“你……” 她这样直白地逼问他,他却反手一击。
是了,他不肯说的事她问不出来,但这件事她必须要知道:“是跟你家里有关系,还是牵涉到你们部里的什么事?”她觉得,她几乎是在帮他勾勒一个她愿意相信的答案,“上次你放在暗房里的磁带……你们监听兰荪,还有别的缘故吗?”
她问得急切,他的答复却只有静默。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苏眉的困惑盖过了愠怒,“如果你不能说,或者是有什么误会,你也可以告诉我。”他的不动声色让她越来越迟疑:“因为这是你们部里的事,所以你什么都不能说,对吗?”
虞绍珩既不答话,也没有回应的表情。
苏眉眼中的热切也渐渐冷淡下来,“……还是你故意什么都不说,好让我觉得这纯是情报部的公事;那些磁带也不是循例审查,如果是的话,这种保密的工作流程你根本不会告诉我——就像现在这样。那天我要找的底片根本不在那里,你是故意让我看到的,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犯这种错呢?
唐恬在做什么,叶喆不会不告诉你,你让我看到那些,就是为了防备唐恬来找我,就是为了今天——你可以什么都不说,就让我觉得兰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让我觉就算你知道,也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不是?”
苏眉用力吸了口气,尽力忽略掉鼻尖的酸热:
“可是,我不相信。兰荪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你老师,你认识他的时间比我还长,你觉得他会是一个需要劳动到你们情报部的人吗?”
“所以,我是个不值得你信任的人咯。” 虞绍珩毫无征兆地突然开口,苏眉不由一怔,冷笑道:“你这算什么态度?”
虞绍珩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温和清稳:“眉眉,在唐恬心里我一直都不是好人,她疑心我早就喜欢你,所以处心积虑地杀了许先生……”
苏眉张了张口,不由自主地想要阻止他说下去,虞绍珩却冲她摇了摇头:“可是你听过暗房里的磁带,你会想也许真的是许先生卷进了情报部的案子,因为他是父亲的朋友,所以需要一个体面的处理方式。”
她沉于心底最不愿面对的猜测,他淡淡说来只是平然,苏眉觉得背脊一阵发凉,他会告诉她什么呢?他说的会是真的吗?
虞绍珩注视着她,面上有隐约带着怅然的笑意:“不过,这两种可能你都不愿意信。你想让我跟你说,许先生这件事虽然和情报部有关,但只是个意外,他确实是病故的;我虽然事后知道个中原委,但从头到尾都没有牵涉其中。如果这么想会让你比较开心,你就应该这么想。”
苏眉诧然苦笑,提高了音调:“这不是我愿意怎么想……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事实是什么?”
绍珩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你能看到事实有很多,但事实不一定就是真相。”
“我不想听大道理,我只要只知道这件事……”
“眉眉。”虞绍珩莞尔一笑,“你觉得我会为了要跟你在一起,那么丧心病狂吗?”
苏眉愁眉紧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虞绍珩笑道:“对呀,你也不是个能让男人魂牵梦绕,丧心病狂的女人。”
“你怎么能说这种事的时候还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你听了不开心,我也没办法,可我不能骗你啊。”他到苏眉身边,柔声道:“算了,过去的事想也没用。吃饭去吧,我一回来就被你审问,连承翊也没看,我都饿了。”
苏眉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光打量着他,“你觉得这种事也是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的吗?”
他当然知道不能。
他也想过讲个圆圆满满万无一失的故事来安她的心,可是他知道,他说得越周全,反而越会让她日后起疑——“如果是你骗我,不会让我知道的”。
与其让她心里系起一个怀疑他的结,不如,让她怀疑许兰荪。
而且,他也的确很想知道,她究竟是更相信他,还是更相信许兰荪呢?
“我要你自己告诉我答案。”苏眉坚决地仰视着他。
“好。”虞绍珩坦然道:“我说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信不信?”
苏眉抿着唇,缓缓摇头。
虞绍珩既不着恼,也不辩解,一手握住她的脸颊抚了抚,眷眷看着她:“眉眉,你看——你信不信我,不取决于我的话,只取决于你的心。” 他说完,温文一笑,转身要走。
苏眉下意识地追问道:“你去哪儿?”
“吃饭,真的饿了。”
苏眉全然尝不出吃在嘴里的菜肴是咸是淡,连哄逗承翊玩耍也都神不守舍地机械应对,承翊大约是察觉了母亲的心不在焉,突然撇了嘴开始用哭声表达自己的不满。苏眉恍然回过神来想要哄她,虞绍珩却抢先一步把儿子抱了出去,不多时,便听门外传来小家伙兴奋地笑声。
苏眉蓦地慌乱起来,难道他就打算再不理会她的质问和惶惑,当这一切都不曾发生?难道她要对生活中偌大的一团迷雾视而不见?
“眉眉,你信不信我,不取决于我的话,只取决于你的心。”
“眉眉,你觉得我会为了要跟你在一起,这么丧心病狂吗?”
她当然想要信他。
可是她真的分不清楚他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假的。她甚至连自己的想法都不敢确信——她怕她之所以会这么想,亦是他步步为营的精心引诱。
她一个人枯坐在妆台边,镜子里是一张茫然无措的脸。
她并不了解他,那她又是怎么爱上他的呢?
琥珀色的梳齿从柔密的青丝间慢慢穿过,苏眉想着她和虞绍珩结婚的前前后后,忽然想起了匡夫人的感慨:“如果一个人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的到,一定不会只是因为运气好。”
柔荑一抖,手里的梳子擦着她的睡袍跌在了地毯上,她惶惶然去捡,却碰到了他的手——虞绍珩不知几时进来的。
他拿了梳子,在她发上缓缓梳过,轻柔而郑重。
她从镜子里端详着他安闲俊美的容颜,觉得有一种不真实的眩惑,她完全猜不出他现在在想些什么,也许她从来就不了解他,她只是相信他爱她。
他放下梳子,在她额头的发线上满意地一吻,却见苏眉骇然变了脸色。
她忽然觉得惊惧,她将要和一个她根本就无法了解的人朝夕相伴,共度流年。
她的身体和呼吸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霸占了她的思绪:
“绍珩,我好害怕,我们离婚吧。”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听到这声音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就这样说了出来。她呆呆望着虞绍珩,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却见虞绍珩了鼓腮帮,捏着自己的眉心
:“困了,明天再说吧。这么大的事……”
苏眉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他说的确实有道理:
这么大的事,又这么晚了……
“离婚”两个字,她惊惧之下脱口而出,全然不曾深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觉得懊悔,可如果她不再信任他,她就真的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了。
传说中这世上貌合神离的夫妻有很多,但她却无法想象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轻而又轻的态度也让她迷茫,他既不生气也不惊愕,甚至连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一句“明天再说”。
苏眉兀自心乱如麻地想着,绍珩忽道:“还在想啊?盘算什么呢?猜我有多少身家?”
他面上并没有笑意,她也不知道这是戏谑还是讥讽,本能地辩驳道:“我没有。”
“你有我也不介意。”虞绍珩说着,大剌剌往床上一靠:“我先说清楚,我是不会去睡客房的。”
苏眉愣了愣,方才意识到他这会儿在说的事,确实都是打算离婚的夫妻应该考虑的,可是她还想不到那些,他反而先说了出来,他这是什么意思?让她到客房去吗?
他们这个状况,好像是没道理继续同处一室,苏眉局促地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我去客房。”
话刚出口,她便又后悔了。
这种时候,她应该是怒目相视摔门而出才比较合乎情理吧!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同虞绍珩吵架,都觉得气氛不对。和她想的,听说的,在书里戏里看到的,都不一样。
苏眉低着头要走,却听虞绍珩道:“等等。”
苏眉冷着脸回过头,眼中尽是愠意:“你还想说什么?”
“你也不准去,我不想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谈清楚,就有人到祖母那里说三道四。” 虞绍珩说着,递了个眼色给她:“你也不想她老人家再转告岳母大人吧?”
一想到家中诸人,苏眉便觉得一阵气闷,咬着唇赌气道:“好,我就在这儿坐着。”
虞绍珩摆着一副悉听尊便的神气觑着她:“你放心,我虽然不是个十足真金的锷君子,可也不会那么丧心病狂。我建议你好好休息一下,养精蓄锐,明天才好跟我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