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痛苦，悲哀，所有的情绪一拥而上，涌上心头，由丹田直冲脑门。这种感觉清晰，熟悉，每隔一段时间就来一次，恐怖，让我窒息。

      刚刚同事还在问，温柔如我，上课的时候会生气吗？无庸赘述，这个年代还有好脾气的老师吗？再好的脾气，遇到叛逆的青春期也被磨没了。我努力的平复情绪，放空自己紧绷着的神经，心却依然沉重。

      上课到一半，一帮迟到的学生稀稀拉拉，一挺，一挺的走进教室，嘴里不停的交谈着，交谈着。其中一个学生的手里拿着装热水的矿泉水瓶子。学生经常拿瓶子去装热水来暖手，所以上课经常迟到。我伸手想要收走他手里的瓶水，那个学生用力拽着手中的瓶子，收了回去。伴随着的是他身上浓浓的烟味，夹杂着汗臭味，穿着一件薄薄的夹克，破洞牛仔裤，漏出冻得发紫的脚踝，一双称为豆豆鞋的鞋子，满脸的疙瘩，坑坑洼洼，小的有些贼的眼睛，厚厚的嘴唇，顶着一头蘑菇头，头的上半部是蓬松的，微长，头的下半部剃得光光的，清晰的漏出白色的头皮。小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子犹如印在布娃娃上坚硬的一颗黑珠子，凸出来，带着狠劲的那种不屑。看着他的神情，我想起了电影《少年的你》的男主角，那个冲动的，又抽烟又喝酒，还打架，无人管束的少年。

        迟到的这些学生稀稀拉拉的走向自己的座位，不一定是自己的座位，或者说是走向方便自己讲话的某一个座位。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难以启齿，我不能清晰的分辨是因为关乎我才难以启齿，还是关乎中国一个十四岁少年的礼义廉耻而难以言说？

      “给我抱一下，我就把水瓶给你”，声音随着空气，向教室四面冰冷的墙传播开来。穿过我的大脑，脑瓜一片空白，整个人像被施了法术一样定格在原地。我吃力的运转着我的脑袋，是否，我听错了？

      “上去做什么？”嬉皮笑脸，一挺，一挺的走向我。

      是想上台领奖吗？我怒火中烧，心里翻江倒海，万马奔腾，暗骂道，你他妈不是人，一点家教都没有，有娘养没爹教，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起码我比你年长多少，艹，回去调戏你妈去，回去调戏你姐去，回去调戏你妹去。所有粗话在心里过了一把瘾，又只能把它捆绑在心里，不能脱口而出。

      “去教官室去”，所有的尖锐有力的语言只能转化成这最无力的一句。

      “去教官室干嘛？我才刚来，我不去”，我的忍耐使得他更加的得意，他扬起半边脸，眉毛上翘。

      那些尖酸刻薄的语言在心里发酵，发生了巨大的化学反应，转化为行动的力量，我扬起手向那扬起的脸挥去。那半张脸，那无耻的，尖锐的，黢黑的，消瘦的半张脸，对着我的手掌，那一刻我觉得好解气，只要把我的手掌用力的挥下去，狠狠的削他，我就能解气了，就能足够展示我的愤怒。什么法律，什么师德，什么工作，都不配用我的尊严去交换。然而，戛然而止，我的手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扯住，停留在半空，好像一支准备射向猎物的箭，突然被一股强大而又看不见的力量拦截，反弹，又坠落。

      我已经无力再去面对这个不能称之为学生的人。我的所有的语言是无力的，我的肢体是无力的，我的表情是无力的，我的手段是无力，我的筹码是无力的，所有的所有都是无力的。

      现在的孩子是怎么了？我在内心不停的问自己，现在的孩子是怎么了？

      2020年12月2日，广西河池罗城县兼爱乡发生一起命案，一名15岁初三的学生蒙某涉嫌杀害父亲。据知情者透露，蒙某因多次偷家里钱被父亲教训，对父亲心生怨恨。事发当日犯罪嫌疑人蒙某的父亲喝了酒趴桌子上休息，蒙某随后用砖头拍了其父亲的脑袋，然后捅了七刀，之后把尸体放到汽车后备箱拉走。从罗城县公安局获悉2020年12月4日，民警在广东东莞将蒙某抓获。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侦办中，具体情况一切以官方通报为准。

      其事件令人毛骨悚然，令人唏嘘，是什么样的勇气一个少年痛下杀手杀害亲生父亲？小偷针，大偷金。坏习惯是日复一日积累起来的，小事不克制，大事必出事。校园里学不会的东西，到社会上将跌跌撞撞，以头破血流的代价学会。我们更多的应该是引以为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回到办公室，我趴在桌子上，脸紧贴着桌子，与桌子相依偎，感受桌子的心脏，或者说，是桌子承托着我虚弱的气息。

      悲哀，这是我的悲哀，这是家长的悲哀，这是社会的悲哀，这是学生的悲哀。而我，还要继续悲哀的直视这悲哀几十年，我未来的几十年是一个巨大的悲哀。

      我无力的向一个年长的教师陈述着这件污秽之事。他说，你打他，我帮你。听着他的玩笑，我觉察到自己内心隐藏着的委屈。久久不能释怀，无声的泪水像河流一样奔流而下，失态，迅速抹掉，可这不争气的泪水却愈发的多，无法抹干。不再反抗，不再掩饰，丢脸的原本不在这眼泪，是在那间充满魔鬼色彩的教室里。

      我无法说明，这突如其来的眼泪，为的是那点委屈，还是为现代落后的农村教育，还是因为未来几十年要继续目睹这样的悲哀？这来势汹汹的眼泪，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悲哀。

      Z说，看开点，不值得为他们这样，你本来面对的是沙土，你还渴望他能变成金石。

      Z是一个资深的老教师，从我来到这个学校，就一直看着他在工作上使着浑身解数。那几年，和我搭班，我是班主任，他是语文科教师，从来不需要我帮忙，所有的学生问题他自己处理。一个乡镇的平行班级，五十多个学生，语文科及格率颇高。我的心里是佩服他的，爱岗敬业，这词用在他的身上不会有半点突兀。然而现在，经过无数次教育的失败后，他再也没有回天的法术了。看着他，我觉得遗憾，还有一丝悲哀。博学多才，能说会道，如此精明的一个人，这几十年，如果把教育学生的这番精力用来做其它的事，何愁不能成大事？悲哀，为他的一生遗憾且悲哀，也为自己未来的半生感到悲哀。

      千难万难，举步维艰。他继续说着，干哪一个行业都是难的。事业单位，公务员，他们不难吗？到周末，要求加班，不得去吗？领导的上级比他官位大的下来检查，不也得低头哈腰帮人家拎包吗？本来今天不想喝酒的，少喝两杯领导不高兴了，不也得喝吗？做生意的，找资源，或者遇到不讲理的客户，不也得忍气吞声吗？

      “活着好没意思！”我时常会这样想，此刻我也是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