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娘病重了,村里的人都心情沉重起来,抽出时间去看她。
前庄上的女儿、女婿得着信,匆匆翻两架山赶来。
陈三娘的小屋里由于长期躺着个病人,气味很难闻。屋檐下巴掌大的小窗透过的光亮,使一切更阴乎乎的疹人。
陈三娘听见女儿、女婿来了,就很激动,抓着他们的手,抚着他们的脸,目不转睛地瞅了好半天,突然说:“我想坐火车!”
陈三娘说她想坐火车!
女婿为难地直起腰。
陈三娘急切地盯着他。
大家也都关心地看着他。
从山里到有火车的地方,至少要翻过七架山,还要再走百十里路,就是健康人,也有不少困难,更何况是陈三娘,一个八十多岁的病人。大家都犯起难来。
村里人都没见过火车。村子里只有陈三娘家里和火车有点联系。建国那年,陈三娘的男人支前就没再回来,留在那边铁路上。不想干了几年,铁路铺好了,他也生一场病就走了。单位念他好,想法把他十八岁的儿子带走了,就干了铁路。
女婿呆坐了片刻,自责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让俺娘坐坐火车呢?”
陈三娘听着了,眼里似乎闪了一下光,又等了一会,女婿再没有动静,陈三娘好象挺累了,就合上眼。阴影里,只有女婿看见,有两颗浊泪流出她的眼窝。众人都安慰那女婿说:“坐火车太远真不容易。不去就不去吧!”女婿望着三娘,他被三娘眼角的那泪光刺激着,伤心地说:“俺娘这一辈子没提过什么要求。吃了这么多的苦,她临了就这一个心事,……”
三娘的泪就止不住。大家不好再说什么。
三娘的女儿想起死在外面的兄弟柱子,也哭了。
柱子太孝顺了,每次从铁路上回来,都带一些吃的用的,还惦记着娘一个人在家里寂寞,给娘讲了许多铁路上的故事。儿子走了,三娘就真得再也不寂寞了。从三娘的嘴里,村里的人都知道,火车是一个连一个铁屋子串起来,在两根横躺着的铁道上跑,跑起来“ 呜呜”地叫,“光当光当”地晃。后来,柱子在一次工伤中死了。
大家想不出什么好法;让三娘这样的人去坐火车,那是不可能的。有好心的人过来,对三娘说:“三娘,火车咱别坐了,太远!我那里有你侄子从集上买回来的鸡蛋糕,给你拿来吧?”三娘闭了眼,摇摇头。
众人真为难了。三娘突然抽搐起来。一阵过去,双眼睁开,但目光却浑浊神志不清了。连女儿也不认得。女儿捂着嘴哭了。只听三娘喃喃地说:“柱子…想我了。捎信来…叫我去…坐火车!”
女婿叫了好几声娘,三娘无动于衷。三娘是神志不清了。
女婿呆呆地坐在三娘的身边,想了好一会,把三娘扶起来,说:“娘,咱坐火车去!”
三娘激动起来:“坐……火车……去!”
女婿把三娘抱到外面屋里那把分地主浮财时分到的破旧太师椅上,让媳妇过来帮助扶着三娘的肩,然后伏在三娘的耳朵边,大声说:“娘,到火车站了!这就是火车,咱上火车了!”
三娘睁大着眼,四下里看看;有人还担心她会生气,但三娘动了动,很舒适的样子。女婿抬头很庄严地看看众乡亲,又双手扶住椅背,伏在三娘的耳朵边说:“娘,你坐好,火车要开了,晃得厉害,你当心着!”说完,女婿的嘴里突然发出“呜”的一声长啸,手晃着椅子,慢慢地晃起来,“光当光当”、“光当光当”,渐渐地快起来。
三娘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