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入职场

初见老赵(化名）是在2012年7月，彼时的我刚刚大学毕业，考研失利后猛然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大部分银行的春季招聘，看着同学们一个个的或接到研究生大学的OFFER，或收到银行的录取通知，心中不免慌张。幸好一些小银行春季招聘较晚，凭着本地人的优势，我最后被家乡的城商行录取，成为了一名银行从业人员，经过半个月的岗前培训，被分派到离家较近的一家支行。

和我分配到同一家支行的还有两个姑娘，张姐是中国海洋大学的法学硕士，小李是酒店管理学院的专科毕业，而我是青岛大学的会计学学渣，人生在走进行长办公室的那一刻便走到了分叉口。

支行杨行长是一个厉害的女人，农村出身的她通过自己的打拼，成为了这家全辖区头部支行的一把手，“银行是一个非常好的平台，你们在这里可以快速的提升自己，现在行里业务多，今年营业部和信贷部都有老员工内退，你们要加班加点的学习熟悉业务，我会定期检查你们的业务学习情况。小张和小王是学金融出身，学习能力强，去公司信贷部和个人信贷部，小李先上柜台，跟主管好好学学”。就这样我们三个人的命运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老赵，小王安排到你们个人信贷部，你安排一下，让他把老韩的工作接过去”。个人信贷部在支行的地下一层，杨行长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大喊着，行里的大姐都说，农村出身的杨行长有着一声都脱不掉的农民作风，即使外面穿着香奈儿的高定，里面也一定要穿上一件大红色的春秋衣，袖口还一定会露在外面，与她卡地亚的腕表相映生辉。

刚下楼，映入我眼帘的是一间间的格子间，一张胖胖的脸从一个格子间里缓缓升起，带着一副银边的眼镜，显得忠厚老实。向老赵交代了几句后，杨行长便风风火火的走了，“小王你坐这排第一个座位，这两天先看看贷款指引，学习学习接待客户的礼仪，你那里经常有客户过来问业务，小心有暗访的”。

“好的，赵经理”。

“叫赵哥行了，你后面那个座位是吴姐，再后面是高姐”。

得益于国家四万亿的经济刺激政策，2012年正是银行发展的黄金期，我所在的城商行“船小好调头”，率先提出了“定期存款利率上浮30%、贷款利率较其他行下浮”的口号，一时间门庭若市，存贷款余额井喷式增长，杨行长又是一个敢发钱的领导，支行的员工每个月都能拿到四五千元的额外营销奖金，大家都干劲儿十足，其他支行的同事一提起人民支行，没有不说业绩好工资高的。

从大家口中，我逐渐了解了我的直属领导，老赵从银行业学校毕业后便进入了这家城商行的前身城市合作银行，嫂子当年就职于总行人力资源部，但为了追求自己的梦想毅然辞职，出国到马来西亚，成为了一名马来西亚航空的管理层，老赵一个人带着才2岁的儿子，既当爹又当妈，辛苦的抚育这个孩子，即使这样他们也没有离婚，嫂子在国外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总行，他们两口子也终于又团聚了。

工作上老赵属于老黄牛式的人物，一项任务只要交给他，总能给办的漂漂亮亮，偶尔还能收到奇效，老赵也因此成为了杨行长最器重的下属，成为了大家口中杨行长的“接班人”，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老赵当年教给我的工作信条：吃亏是福。

二、快马加鞭

就这样，在老赵的带领下，我迅速完成了从大学毕业生到银行客户经理的转变，从别人口中的称呼，也从小王变成了王经理，到银行申请贷款的各色人等，从老实巴交的小商小贩，到按部就班的工厂工人，从身份优越的公务人员，到家财万贯的大老板们，在银行信贷人员面前无不听话的像一只猫咪，他们这一生的经历、收入、家庭乃至一切，在一次次的征信查询中暴露无遗，在一笔笔的几万十几万几十万的贷款发放过程中，我的信心炸裂了。

老赵十年如一日的认真工作着，审批着每一笔下属报上去的贷款业务，谨慎小心从不出一点差错，面对着客户哪怕是无理取闹的投诉，也一直是笑脸对人，从不落人把柄，从不得罪任何一个人，向上深受杨行长和副行长的赏识，向下获得开放商、车行的交口称赞，就像一颗闪闪发光的新星，等待着那样一个机会，一飞冲天。

2013年一位原民生银行的高管来到了总行个人信贷部担任总经理，将民生银行的联保贷业务模式带到了这里，下达了重要的考核指标，于是我们这家小小的城商行开始的轰轰烈烈的联保贷营销，无论亲属无论经营，三个人合在一起，便可以保证的方式从银行贷出三四百万，而且还是银行求着他们贷款。老赵一马当先，带着我一头扎进了支行后面的机电五金市场。

彼时基建行业发展迅猛，五金机电行业的生意也好做的让人咋舌，那些从温州来的老板们，赚得盆满钵满，南方商人的精明，让他们迅速发现了联保贷业务所能获得的极大利益，不需要资产抵押，不需要强增信，只需要三个人合在一起就能获得一大笔资金。于是乎，联保业务纷纷放款，老赵再一次成为了全行的焦点，成为了总行领导眼中的业务能手，而我也成了老赵手下最得力的助手。

三、差强人意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一转眼时间就到了2014年，经济形势犹如楼市一般急转直下，各支行的不良贷款犹如雨后春笋般爆发了出来，我所在的支行也从一笔300万的房产抵押贷款贷款，不断的爆出不良，那些往日里客客气气又财大气粗的老板们，或是大倒苦水诉说着自己的不易，或是撒泼耍赖拒绝对话，或是直接躲了起来找不到人，那些经营上、资金上隐藏的大大小小问题，随着现金流的枯竭，一个又一个的蹦了出来。杨行长急了，压着分管信贷的副行长，副行长也急了，压着老赵每天汇报催收进度，老赵是信贷科长，作为直接责任人无人可压，只能带着我每天奔波于各个逾期户间，或软磨硬泡，或恶语相加，能还一千是一千，能还一万是一万。

情况越来越糟糕，不良越爆越多，辖内有的支行已经停了绩效，有的支行已经亏损到开始向总行借款，而我所在的支行还在苦苦的支撑。几个月的时间，老赵肉眼可见的老了，没有了往日的心气，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黑，杨行长对他不再和颜悦色，每每恶语相加，而部门里另外两个早年间通过买房炒房早已财务自由的大姐也对这种情况压根毫不关心。

或许是出于对前途的无望，老赵经常借酒消愁，而作为部门内剩下唯一男丁的我也陪着一起喝的烂醉如泥，不知道为什么，可能也是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吧，每每喝到话都说不利索，老赵还是会拼着力气对我说：“吃亏是福啊”。

四、愈加颓丧

2014年7月的一个早晨，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传来，我所在的支行与同区域的另外三家支行合并为一个大的市中支行，杨行长调走，另外一家原来属于竞争关系的支行行长升任大的市中支行行长，在一夕之间，大家仿佛都像没有了靠山，没有了主心骨一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割宰。而事情就像大家预想的那样，下属各支行的公司信贷部划到市中支行统一办公，成为了市中支行的直属部门，各支行营业部柜台的骨干员工也划到市中支行营业部办业务，市中支行就像一头永远不知道吃饱的野兽，不断的从下属支行吸血。

更糟糕的是，市中支行不知从何处调来了一个从未干过信贷业务的分管副行长，以营业部的思路来经营个人信贷业务，于是乎鸡飞狗跳，年轻的客户经理们尚能迅速转变思路，调整业务方向，以“跪舔”的心态伺候这位女行长，老赵有些糊涂了，上午被要求大力发展某项业务，下午就被批评此类业务怎能开展，没有关注业务风险，这项业务不能做，到底是做还是不做呢？老赵的口头禅也从“吃亏是福”变成了“外行领导内行，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嘴上这样说着，老赵依然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依然在全力以赴的拉业务，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老赵被疏远了，不再是支行个人业务的中心了，随着年龄的增大，他提拔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他的心，也死了。

五、就这样吧

没有希望混吃等死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时间一转眼就到了2016年，这一年由于家庭的变故，我下定了决心从这家奋斗了4年的城商行辞职，投入了新的行业，办完离职手续，从总行那壮观的办公大楼出来，双眼被泪水淹没，我的青春，我曾经梦想着成为一名银行家的理想，就这样随风而去了。

从朋友们口中我知道了老赵后来的经理，由于人员变动老赵再次被贬谪，调去一家规模只有十人左右的支行，去担任没有公司信贷业务的公司信贷部经理，该支行从未有过信贷业务，毫无客户储备，老赵再一次成了开荒者。2019年由于办理房贷的关系，我去那家支行看望老赵，老赵更老了，但是爱笑了，可能是接受了自己的处境，释然了吧，他的口头禅又变了：“过得去就好，过得去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