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28

在教育行走的路上,堂吉诃德遇见了桑丘 (一)

唐世明

 第四届“教育行走”教师公益研修夏令营7月21日至25日在浙江宁波市光华学校举行。这是个松散的民间教育组织,核心领导是四川绵阳市教师进修学校的谢云校长和福建的教育家张文质先生。这个组织每年面向全国中小学幼教老师师举办一次公益培训,为期四五天,参加者自掏来回路费,组织者负责邀请国内有名的专家或教师现身说法,举办学校负责免费提供培训期间的会议和食宿条件。去年鄙人在厦门英才学校参加了第三届“教育行走”活动,自感收益良多(见鄙人去年写的《厦门“教育行走”行后记》http://www.edu11.net/space-2277-do-blog-id-733966.html)。

“教育行走”活动,是一项不用花很多钱却能去远方旅游一趟的好机会,既能见识异地他乡的风土人情,又能享受精神大餐,见识人中豪杰和能人,还能拜会很多网络上经常交流的各地网友,确实值得一玩。大约五月底,小尘老师在微信群里发布第四届教育行走召集令,邀请老师们报名参加第四届教育行走活动,报名者必须先交一篇文章作投名状。鄙人赶紧发了一篇短文报名,荣幸地再次通过审核,成为四百多“核心成员”名单中的一员。

从宁波回来近一个月了,很多老师都写出了参加这次行走的见闻和感受,我拜读这些大作之后有些惭愧,没有文字,何以证明这次教育行走对我个人的意义呢?何以面对“行走拓宽世界,读写重建心灵”这句金玉良言呢?今天得空,决心写一写,记一记,以表明这次没有白走一趟。

写什么呢?这确实是个问题。这四五天时间很短,但耳目所见所闻,五彩缤纷,信息量巨大。21日的破冰晚会、24日的告别晚会节目都让我记忆犹新,握手舞、对眼神、时装秀、安徽徐老师的黄梅戏都精彩十分,光华学校学生的跆拳道表演,让人叹为观止,更不用说曾桂安、余年初、方心田、扈永进、傅国涌、谢云、张文质等大咖接踵登场,以其各具特色的思想和见解撞击听众心扉,令人印象深刻。这些都值得回味回忆,值得写下心得体会。但是,若都写下来,恐怕没有一万字写不完。况且,有很多老师已经发了这类文章,写得很详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我重复写就是罗嗦了。作文之道,言人之未言,我还是写其它的吧。

从宁波回来以后,王绪卫老师多次催促我写有关这次教育行走的文章,要我兑现诺言,我颇有无处逃债的窘迫之感。我本来觉得无从下笔,看到他的催债微信,灵感突然来临,为何不写写我的这位大师级心中偶像呢?

王绪卫老师是我网络上的老友,大约十年前相识于教育在线论坛,然后互加QQ、微信好友。老王是个很自信的老师,他号称“冷情诗人”,在天益网冠名“哲学家”。这在中小学老师群体中是比较罕见的。来宁波之前,我在“核心成员”名单上看到他的名字,我很高兴这次能见到这位神交已久的好友。

21号下午报名之后,我来到六楼的学生宿舍,在寝室门口与几位同行人自我介绍互相认识,当我说出“我是湘西人,网名涂鸦居士”这句话后,一双有力的大手隔空伸过来,抓住我的左手掌紧紧握住,再猛烈摇晃,我的左手小指指骨因打球刚受伤不久,这热情的一握让我痛得钻心,我忍住没喊出来,强笑着问握手者:“请问您是?”握手人笑着说:“你是唐世明?我就是王绪卫啊!”我就这样与老友相会相见于宁波了。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他,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戴一副近视眼镜,个子不高,身体壮硕,有点秃顶,一绺长发从后脑翻过头顶,遮盖着寸草不生的脑门,面相很像微博名人任志强。他说他是即将在23号晚上举行的“我的教育我的路”沙龙组织人,邀请我参加他的沙龙。我说很遗憾,我已经报名参加同时举行的“远远近近的朋友”沙龙,不好改动了。他说:“你可以在那边呆一会儿,就过来呀!”我说:“这不好,中途离席,对那个沙龙的组织人不尊重,我还是要有始有终。”王兄听了,不以为然,说我脑筋太死板,不知变通。

晚上“破冰之旅”晚会结束后,将近晚上十点了。我们回到各自的寝室,正准备洗澡休息。王兄走进来,邀请我们寝室的老师们去隔壁他的寝室去,参加一个讨论会。

王兄一共招来十来个人,待大家在床上坐定,他站在靠窗的床边,把体恤衫提起来露出肚皮,以便凉快些。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们准备搞一次沙龙会议,一切按照罗伯特议事规则来做。第一条,选举主持人。请大家选举。”

大纷纷选举王兄。王兄接着说:“需要大家举手通过。举手过半提议才能有效。”大家都举手了。

王兄说:“举手通过,那我就是这次沙龙的主持人了。第二项,选定这次讨论的主题。我提议讨论‘中国的教育最大的问题在哪里?’,赞同这个话题的人请举手!”

大家又纷纷举手。

王兄又说:“按照规则,需要选举一个发言纪录人。我提议唐世明担任这次沙龙的纪录员。同意的请举手!”

大家又举手了。我于是荣升沙龙记录员。一本薄薄的笔记本和一支笔递了过来,我于是开始工作。

王兄接着说明发言规则:“每个人发言时间定为三分钟,不准超时。在发言期间,其他人不得打断插话,不得反驳。发言完毕,大家都要鼓掌。若有不同意见,轮到你发言的时候你才可以发表看法。好,现在开始!”王兄指挥若定,颇有大将军风范。

我说:“教育最大的问题是什么,这个话题好,很有现实意义。”

王兄就说:“那就请唐世明首先发言吧。”

我把笔和本子递给身后的内蒙古刘玉峰老师,请他代为纪录,然后站起来说出我的观点:我认为导致中国教育落后的罪魁祸首,是落后的教材。以语文教材为例,所选的很多课文蕴含的思想落后浅薄,跟不上时代节拍,不能赢得学生喜爱,无法让学生产生共鸣,不能帮助学生成长和成熟。偏偏上级规定大小考试都要围绕课本内容进行考试,老师们失去了选择教材的权力,导致明知课文质量低劣,为了学生取得好的成绩,师生们不得不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咀嚼分析课文知识点上面,导致教育时间虽长,但效果不佳。所以,我认为,教育改革,要从改革教材做起。

我的话说完,王绪卫老兄带头鼓掌。听到掌声,我有些飘飘然,似乎大家认同我的看法。

刘玉峰老师说:“唐老师的发言我纪录好了,我现在给大家念一遍。”他摊开笔记本,准备朗诵。

王绪卫断然拒绝,说:“不用了,要节约时间。现在请下一位发言,时间三分钟。”

刘老师把笔记本交给我,让我继续履行记录员职责。株洲的丁昌金副校长接着发言。他说自己是民营学校的老师,自己的学校不存在因落后的教材拖累学生教育的问题。他们的教材自主权很大,可以自选自编,不用教育部统编的教材,故可以发挥师生的主动性,在有限的时间内学到及时更新的知识,紧跟最新的教育理念,做学生和家长都满意的教育。然后,无锡的梅含辛老师、安徽的张老师、江苏的顾志文老师等一一发言,各抒己见。十几个人发言完毕,王绪卫作为主持人再作总结点评,沙龙结束时,时间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大家各自回寝室洗漱休息。

我感到这次沙龙组织得很成功,每个人都有发言表达的机会,每个发言者都获得了掌声,每个人的意见都通过举手表决的形式获得了尊重,既有民主又有集中,罗伯特议事规则真是个好东西,王绪卫真了不起!

第二天,我对王兄说:“昨天的沙龙开得很好,你组织有方。你很熟悉罗伯特议事规则,你是不是经常在用它组织会议?”他说:“没有,我这是第一次用它。看来反响效果不错,今晚我们还要搞一次。”中午休息时,王兄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大叠塑料凳子,抱着走进寝室。我知道,他准备召开“政治

局扩大会议”了。当晚,学校租车请所有的老师去宁波三江交汇处游览,回来时已经十点多钟。旅途劳顿,两三天没睡饱,我疲惫不堪,上床就睡了。

第三天,我在会议茶歇时见到与王兄同寝室的刘玉峰老师,只见他面容有些憔悴。他问:“昨天没有吵到你吧?”“没有啊,我睡死了。”“昨天王绪卫又开沙龙,搞到凌晨两三点钟。”我知道,刘玉峰老师年龄最大,五十五六岁了,有心脏病,去年就因为心脏病突发住院,没去成厦门。他这身体,怎能经得起王绪卫天天折腾呢?我赶紧告诉他:“你就给王绪卫说,说你有心脏病,不能这么天天受折磨了,睡眠对你很重要。”老刘苦笑着说:“不要紧,反正就这几天,忍一忍,痛苦并快乐着。”

第四天,七月二十三日晚上,是五六个沙龙同时召开的时间。我所在的“远远近近的朋友”沙龙被分配到大会议室旁边一间教室,原定主持人因事缺席,临时安排光华学校一名年轻的女老师当主持人。沙龙开始前,浙江的上官微微老师给每位与会者送上一杯她亲自采摘制作的浙江名茶,大家齐声夸赞。沙龙开始,主持人吩咐,按照座位顺序,每个人站起来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介绍结束后,主持人请大家无主题自由发言,没有限定时间。话筒传到一位中年又瘦又高的男老师手里,他就舍不得放下了。他打开课件说,为了这次沙龙发言,他准备了一个多月。我的天,准备了一个多月,那该要占用多长的时间才能说完啊!果然,他说了将近一个小时,无非是自己非凡的人生,辉煌的业绩。好不容易等到他走下讲台,走上来一位又粗又壯的中年男,又是一个麦霸,又打开一个容量几个G的大课件,介绍自己的波澜壮阔的人生历程,非凡的经历,独特的个性,辉煌的业绩,让人不胜其烦。底下的与会者纷纷埋头看着手机,忍受这分分秒秒,偶尔抬起头来,面面相觑,嘴角一裂,心照不宣,同时露出苦涩的微笑。在第一位中年男说了半个小时之后,我忍不住站起来,离开座位,走到年轻的女主持人前面,低头悄悄对她说:这是结识新朋友的沙龙,不是个人开讲座,一个人不能占用太久的时间,请主持人声明规则,制止个别人无限制地滔滔不绝。主持人听了点点头。我退下归位,继续漫长的等待。直到第二个讲师讲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主持人有任何行动。满座老师,都来自全国各地,都是有故事的人。我想多认识几位教育界新锐,多欣赏几位美女的故事。坐在我身边的,一位是杭州某小学校长毛家英,一位是温州某校校长周国平,都是教育界精英,都是有精彩故事的人。周国平白天驱车数百公里赶到宁波,第二天就要去新加坡参加培训,他专程来参加沙龙,肯定有话要说。可是,两位中年油腻男不顾一切,忙于自我宣传自我陶醉,无休无止。我绝望了,甚至有些愤怒,觉得忍无可忍,只能退席表示失望。大将军无能,累死三军;主持人无力,烦死沙龙。

我站起身来,与我同时起身的,还有四五位。我们拿起资料袋,鱼贯而出,扬长而去,似乎没有歉疚的意思。一出门,我如释重负,与周国平校长谈了几句,交换了对这个沙龙的看法,意见完全相同。我们一起略带怒意地照相合影,然后互道惜别。

离开这个沉闷无聊的沙龙,我才明白,拒绝王绪卫的邀请,是最大的错误。我悔不当初。没有王绪卫,就没有好沙龙;只有罗伯特,才能救沙龙。在我的想象中,此时此刻,王绪卫组织的沙龙,在罗伯特议事规则的正确路线指引下,沙龙该是多么精彩有序,多么令人向往,多么圆满成功啊!

我找到王兄主持的“我的教育我的路”沙龙所在的教室,从门口往里窥探,只见里面高朋满座,个个笑语盈盈,偶尔发出满堂掌声。光华学校的校长王树举、教育行走的领头人谢云都在里面。王兄见到我,招手叫我进去坐,我不好意思去,因为时间这么久了,沙龙都到尾声了,再去也听不到什么,好戏已经演完了。我又走到另一间教室,里面是有关读书的沙龙,徐云栋老兄正在做最后的点评总结。我进去听了一会,然后帮助所有参加这个沙龙的成员照相合影。

春宵一刻值千金,没有罗伯特议事规则,没有王绪卫的正确领导,这个本应很精彩的夜晚就这么玩完了,两小时一钱不值。


回到寝室,我气愤未平,到处逢人说沙龙,在寝室里,在走廊上。说我参加的沙龙多么枯燥无味,麦霸多么自私霸道,我感觉自己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妇女,一个怨妇,到处喋喋不休。同时大力夸赞王绪卫领导的沙龙多么精彩,他的罗伯特议事规则多么重要,多么英明。我把这些话也说给王绪卫听了,他笑着说:“谁叫你不听我劝呢,这下后悔了吧。”

“远远近近的朋友”沙龙失控与失败,让我更加觉得王绪卫了不起,更加推崇罗伯特议事规则的科学性和合理性,认为大有必要推广宣传这个理论,颇有只有罗伯特议事规则才能救中国教育的想法。

第五天,七月二十五日早上,宁波教育行走公益培训活动全部结束,大家各自离校回家。我离校的时候,碰巧与王绪卫、绵阳的廖业斌、湖北恩施州的两位女老师结伴同行。光华学校的车辆把我们送到九龙湖车站,让我们坐公交车去宁波火车站。九龙湖是那一趟公交车的始发站,路途遥远,大约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发车的时候,车里乘客只有我们几个。

我们选了后排,刚一坐下,王绪卫就提议,坐车时间这么长,不如乘机在这公交车上开一次教育沙龙。大家都表示赞成。

然后,王绪卫按照罗伯特议事规则,就像庖丁解牛一般熟悉,让大家一次次举手表决,选举沙龙的主持人,记录人。他和我再一次分别被选为主持人和纪录人。在确定讨论议题时有点分歧,恩施的肖老师提议讨论如何引导学生阅读,覃老师提议讨论如何有效使用图书馆,廖老师想听听大家对这次教育行走的评价感受。通过表决,我们最后确定议题:谈谈各自在这次教育行走活动中的感受。

然后,沙龙正式开始了,廖老师首先发言,大家一起鼓掌欢迎。待他讲完,大家再一次鼓掌点赞。廖老师讲完了,到肖老师;肖老师讲完了,再到覃老师;覃老师讲完了,又到王绪卫。大家鼓掌,发言;发言,再鼓掌。公交车走走停停,上来的乘客越来越多。我的身边,坐上来母子两位,默默地旁观我们发言鼓掌。肖老师旁边、王绪卫的前排,也坐人了。我们沉醉在沙龙的表达与倾听之中,没有注意身边的陌生人越来越多了。我坐在最后一排,座位很高,车子不断颠簸,摇得我晕晕乎乎,发动机的噪音很大,他们说什么,我多半都听不清楚。纪录工作在车上是无法完成的。他们发言时,我用手机照几张照片,权当作为纪录保存。

王绪卫的发言有点冗长,也许他的感慨太多了。说了十多分钟,见我们几个听众兴趣不大,左顾右盼,他才恍然大悟,笑着说:“对不起,我跑题了。”然后又回到正题,继续演说十来分钟。说完后,我们都忘了鼓掌,王绪卫大大方方地说:“我说完了,请给我点掌声吧!”我们才醒悟过来,猛烈地鼓掌叫好。前面有几个乘客转过头来看,也许是把我们当成传销人员了。我们不管他,公交车上的教育沙龙继续进行。

最后轮到我发言。我比较了厦门和宁波两次教育行走活动,说出这次活动在培训内容上有进步和拓展,涉及的话题更深刻和广泛,对老师们的启迪更大。当然,只唱赞歌不行,我还想吹毛求疵,针对这次活动的遗憾处说几点建议,以便今后的行走活动更加完善完美。

话还没说完,坐在肖老师前面的一个头发花白的妇女突然转过头来,大声地抗议:“这是公共汽车!你们要讨论,应该包租一辆车,或者去宾馆包厢里开会,不能在这里大声喧哗,影响我们休息!”我好像被一颗炸雷击中,全身麻木,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王绪卫见状,赶忙离开座位,坐在那位妇女的前面,笑着想打打圆场,说我们是外地来此开会的老师,请她包容一下。那妇女毫不领情,说:“这里是公共场所,听你们说话,知道你们是老师,我也是个老师,老师更应该遵守公共道德!要是在上海,早就会有人制止你们了!”王绪卫还想说什么,他身边的一位男乘客也发话了:“这是公交车,你们不应该在车上喧哗吵闹!”王绪卫一看触犯了众怒,不敢再说情,他回到座位上,对那位发出怒吼的女教师嘲讽道:“你好伟大啊!”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不要管她,你继续说下去,小声一点。”

我不敢再唱高调,知道众怒难犯。我对王绪卫说:“今天就不说了吧,等回家后我把要说的写成文字让大家看,今天就算了。”

我不敢开口,王绪卫也没有办法,只好作罢。一次生龙活虎的沙龙,就这样惨遭不幸,被宁波女老师的河东狮吼声打断了,打死了。

我们于是各自埋头看手机,或观赏窗外的风景。王绪卫与我对视一下,尴尬一笑。大概公交车司机听到我们的对话,对我们颇有同情之心。他大声地说:“前面有个天一阁,你们几位可以去那里玩玩。”我听了赶紧用手机搜索一下地图,发现天一阁就在火车站不远处。我买的是下午五点的火车票,王绪卫的火车也在十二点多钟才出发,于是我们相约下车去看天一阁。其他三位老师,不愿意下车,只好与他们分别了。

下车之后,王绪卫找到一个八十来岁的老太太,问询去天一阁的路。那老太太不知是听力不好,还是不懂普通话,两人说了半天,王绪卫最终失望而来。他说那老太太不知道怎么走。我说不管它,先吃早饭要紧。我们找到一家面馆,走了进去。王绪卫大声呼叫“服务员同志”,然后点了两碗面条。服务员大约十四五岁,一看便知是暑期打工的中学生。我一问,果然是的。我对她竖起大拇指,夸奖她做得好。

我们坐等的时候,刚才被问路的老太太跌跌撞撞地走进面馆,来到王绪卫的身边,问刚才是不是他问路。王绪卫说是的。那老太太说,她终于明白了王绪卫问路去天一阁,这路她是知道的。然后把王绪卫拉出面馆,给他指点方向该怎么走,先过一座桥,再左转云云。这种负责的精神,让王绪卫和我大为感动。

打发老太太离开,服务员的面也做成了,我们端上桌子,准备就餐。一位老大爷慢慢走了过来,来到王绪卫桌前站定。他大约七十多岁,身着工作服,好像是一位清洁工。他开口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叫‘服务员同志’?”王绪卫一脸不解,说:“是啊,是我叫的。”

“你们是不是来得很远啊?”老人仔细打量我们,好像我们是来自边远落后地区的怪物。

我回答:“我来自湖南湘西,他来自江苏。是很远的。”

老人冷峻地说:“江苏离这里不远啊,你怎么能叫‘服务员同志’呢?我以为你们来得很远很远。”

王绪卫说:“这么叫不对吗?”

老人在王绪卫身边坐下来,声音不大,但很坚定地说:“我们这里不兴叫‘服务员同志’,你叫‘服务员’就是了。”

也许在老人看来,称服务员为“同志”,是对她很严重的侮辱。老人不像是面馆老板,只是一个清洁工或者旁人而已,他听了感到不舒服,就过来替服务员打抱不平。我感到很惊讶。

王绪卫说:“我们那里出门,都习惯叫同志呀!”

老年人站起来,面无表情地重复:“我们这里不兴叫‘服务员同志’。”他一边走一边说一边摇头:“我以为你们来得很远很远。”

老人走了,我俩默然,埋头吃面。我知道,我们再一次被宁波老人打败了!老人不是歧视我们来的地理位置遥远,而是鄙视我们两个与他的时代距离相距三五十年,遥不可及。“同志”两个字,现在在民间已经退化变质,成为不礼貌不文雅的暧昧称呼,他一个年近八十的宁波普通老人都明白并接受这个沧海桑田的变迁,而我们两个中年人知识分子居然毫无知觉,因循守旧,让人笑话了。

在教育行走群内,我们似乎从未互称“同志”,而是叫“美仁”,就是“美丽的同仁”的简称。去年在厦门行走会上,张文质老师在点评刘玉峰老师的信件过程中,专门谈到这一点,说“同志”不是我们教育人之间的习惯称呼。

这位七十多岁的普通老人,与教育家张文质英雄所见略同,也许,他就是传说中的“扫地僧”吧?败在他的手下,我们不服不行。

吃完面条,我们一起去看天一阁。王绪卫在前面探索前行,我在后面步步紧跟。走着走着,我突然觉得自己与西班牙的那位桑丘很相似,王绪卫则像那位充满幻想的堂吉诃德,我们相识十年,这几天不远千里相约结伴行走,浪迹天涯宁波城。

这位现代堂吉诃德理想远大,试图通过改革教育来改良这个社会。我好像看见,他骑在一匹摇摇晃晃的瘦马背上,全身披挂着用古代汉语制作的头盔铠甲,手里摇晃着一杆罗伯特牌长枪,心中叨念着他心中的女王(教育理想),冲到宁波的坡地上,勇敢地面对大风车发起进攻。天不助我,他被风车叶片扫翻在地,又被两个化身为老太太和老大爷的两个妖魔出绝招打败。他跌落下马,遍体鳞伤。但他不屈不挠,重新爬起来收拾盔甲,拿起罗伯特牌长枪,又冲进宁波城里的要塞堡垒——天一阁里,他要替天行道。

进了天一阁,里面只有游客,只有明砖清瓦古树,没见什么妖魔,我们主仆两人暂且放下心来,互相拍照留念。王绪卫在陈列室里遇到一个年轻美女,谈起天一阁历史,口若悬河,如数家珍。一问,原来她是本地一名高中语文教师。王绪卫赶忙与她结识,加她为微信好友。可惜时间不够,快到中午,他的火车就要开了。不然的话,他一定会把我们俩叫到一个角落,再开一次教育沙龙,再施展一次罗伯特议事规则大法,全面占领这座叫“天一阁”的城堡。

最后,王绪卫匆匆走了,去赶火车,带走了他的罗伯特牌长枪,古代汉语牌盔甲,留下我这个桑丘在天一阁古树丛中徘徊游荡,漫无目的,心中无限惆怅。

我无比钦佩百年前那次著名会议的组织者,他们把会址选定在湖中的游船上,真是高明过人。倘若也如我们这么愚蠢,在公交车上召开会议,倘若不幸也遇到一位恶魔化身的女教师,她一声断喝,天地将闻之变色,中国现代史也要全部改变。历史,真是不可假设的。

我突然想到,倘若公交车上的那位女老师默不作声,让我们的教育沙龙继续下去,圆满完成,那会发生什么奇迹呢?也许我们会形成决议,组成一个组织,草拟一个行动纲领,将罗伯特议事规则改名为罗伯特主义,然后将它带入四川,带入湖南,带入湖北,带入江苏,然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前程不可限量。数十年后,也许整个国家命运将随之改变,民族复兴指日可待。可惜,这美好的蓝图,被那个恶魔化身的女老师一声断喝,顿成过眼云烟、黄粱美梦。天不佑中华,地不佑堂吉诃德与桑丘,真是可惜啊。


时至今日,桑丘已经辞别宁波,回家将近一个月了。远离了主人的奴才,是寂寞孤独的。我时常想起我的堂吉诃德同志,牵挂他的盔甲和长枪。不知他是否还效忠他的美丽的女王?是否还在为匡扶正义而与恶魔天天交战?那杆罗伯特牌长枪,是否还锋利如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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