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伴着雷雨，阴阳怪气高一声低一声咆哮着；雨水和着沙石，无规则的轰鸣狂奔，恐吓、撕咬、吞噬着地震后伤痕累累的平安县山区，没心没肺的不知疲倦。不消停的余震如癌症晚期，定时炸弹般时不时折磨威胁着人的生命。

    老天总算开眼，雨水开始歇息，偶尔也和着阵风，不安分地蠢蠢欲动。

崎岖陡峭的山坡上，县长和秘书正步履蹒跚赶往受灾最重、物资匮乏的边远村组——东山组。

县长是从省城“空降”到平安县的，刚上任不久，就遇上了这场自然灾害，在他看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他清醒的知道，这个县长来之不易。他得让平安县“四大家”知道他是干实事的强人，不是靠关系上位的庸吏；是敢作敢为关心群众的好官，不是阿谀奉承唯唯诺诺的孬种。他不能老坐在办公室发号施令。眼下，抗震救灾、察看灾情、慰问灾民是他的首要工作。这次前往一线察看实情，是他树立自己率先垂范、深入基层、亲民爱民领导形象的重要一步。

到东山组还有多远？体态略微发福的县长气喘吁吁地问身后的秘书。

估摸还有一里路。秘书小心翼翼的回答,生怕说错半个字。秘书下乡调研一般直接到乡镇，村组去的很少；听说县长要到东山组去察看，他提前对村组分布情况进行了摸底，还算心细，秘书没白当。

县长张张嘴还想说什么，电话突然响了。秘书断断续续听着县长说话，就像小学生昂首挺胸听老师讲课一样，感觉县长的形象是那样的高大，岿然屹立。不一会儿就听到县长发起了脾气，声如洪钟：你们督导组对物资发放现场混乱，工作不力，责任心不强，脱离救灾工作岗位的那个叫什么的干部，马上报县委批准......不用报了，就地免职，就说是我的意见。县长动怒了，都什么节骨眼儿了，还敢擅自离岗，平安县绝不能出现“范跑跑”之流，这是他树立威信的绝好时机，必须对失职干部雷霆出击，责任追究，决不手软。

县长的第一反应，那人可能是有人指使的不折不扣拆台子的家伙。心想，有些人没能当上县长，就暗中安插人使绊子，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倒要看看这幕后是何方妖神。回头对秘书说，马上跟督导组联系，把擅自脱岗那位干部的调查材料写好。

秘书点着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县长发脾气，心里不停地打着鼓，诚惶诚恐，忐忑不安，干部的命运全在领导一念之间，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远处山脚下一行人正蛇行蠕动，手拿肩扛背负一批救灾物资，向东山组方向走来。

山路蜿蜒曲折，凹凸不平，地面泥泞湿滑，费劲难走，一如惊恐受伤的孩子，死死地抱住大人的粗腿，一脸无助，不愿舍弃。

有人开始骂娘了，提出休息一会。

再加把劲，赶紧一点，中午前争取赶到东山组。老邱仿佛看到了灾民那一张张渴求的眼神，一脸疲惫、嘶哑着嗓子回头对乡工作人员说，快到了吧？有人擦着汗回应：一里路。

老邱，姓邱名实，身板硬朗，厚道实在，长相与山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他头发花白，像秋天的枯草，杂乱无章的堆在头上；额头上的道道皱纹，镌刻着岁月的沧桑。他喜欢穿迷彩服，家乡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一草一木不厌其烦地粘黏着他熟悉的身影。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那双与众不同的大脚。山里娃不像城里的孩子，除了读书，还得帮家长干农活，上山砍柴，下地劳作，寒暑假还要步行很远的山路，到集市卖些鸡蛋，以补贴家用和学费。那双被家乡泥土亲吻的有些变形的脚丫子，不大能“行”吗？

从高中毕业到乡政府当话务员至今，算起来老邱在乡政府工作已整整三十年。年近五十的老邱，通过选举终于被县里破格提拔为老营乡负责民政工作的副乡长。土生土长的他对家乡的村村寨寨再熟悉不过了，上任不到三个月，就做好了民政优抚、各种直补资金发放工作，得到了乡党委的赞扬。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老邱任职副乡长试用期刚刚满一年当口，家乡平安县突然发生了七级地震，造成了十多万人受灾。按照县抗震救灾领导小组统一安排，老邱驻点的是群众基础薄弱的老营乡西坡组。上午，他叫来组长，按户发放救灾物资、安置受灾群众。东山组不属老邱安置点，但他深知东山组情况更为糟糕，看看还不到十点，西坡组救灾物资发放还比较平稳，就决定和工作人员一道，乘雨停向十里外的东山组补送救灾物资，安排组长继续发放好救灾物资，特别交代要维持好秩序。

老邱一行人刚刚拐进一条山路，看见附近山坡上正吃力的走着两个人。

到任不足三个月的县长，连乡长都认不全，副职就更不用说了。当他看到老邱一行负重救灾真实的工作情景时，心里顿时升起一阵暖流，抗震救灾需要这样的好干部。

县长让秘书上前打招呼等他们一下，他要亲自询问一下救灾情况，并交代秘书做好记录，宣传好先进典型。

县长握住老邱手伸过来的粗燥的双手，正准备开口，突然，地动山摇，山体一下子滑坡，大片流石从山上呼啸而来，几块巨石洪水猛兽般直奔他们而下......

县医院急诊室外一阵骚动，一位血肉模糊的人被抬了进来。

空气紧缩的令人窒息。县长一脸严肃，用食指不停地指点着，对院长下死命令说，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救活这个人，这是政治任务；如果人死了，你这个院长也不用当了。

县长也是人，刚才的死里逃生，仍令他心有余悸。在回医院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刚才遇到的三件事：对失职干部他出手快，说免就免；初来乍到，他得给自己立威。看到抗震救灾一线的党员干部，他突发感慨，好干部还是多数；必须关心基层干部，树立先进典型。最不愿遇到的第三件事——余震，差点让自己“光荣”了一把，回想起来难免有些后怕；他当时脑袋一片空白，来不及判断巨石不规则滚落的线路，惊恐中感觉有人在关键时刻推了他一把，自己幸运地倒在了深沟里，躲过了飞奔而来的巨石，捡回了一条命。

离开医院的时候，县长侧身对秘书说，尽快写好先进事迹材料，我明天要在县委常委会扩大会议上讲一讲。

会上，县长铿锵有力总结了抗震救灾取得的初步成果，掷地有声安排了下一步的工作重点。

接着，县长喝了一口水，声调明显拉高：下面，我把抗震救灾中发现的先进典型以及追责免职情况在会上......秘书一脸紧张，猜想由于时间紧，估计县长没有仔细审阅材料，突然近身耳语了几句。

县长半天都没回过神儿。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三件事都与一个人有关，那人就是老邱。

与会者一头雾水地望着县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县长满脸凝重地看着秘书送来的材料：东山组驻点干部突然重病住院，邱实副乡长临时担起了救助责任......

天突然暗了下了，灰蒙蒙一片；县长仿佛置身于真空一般，思绪一下子被腾空。

秘书接了电话，再次近身，告诉县长邱实可能不行了；他弥留之际说了最后一句话：把他埋在西坡组到东山组最后一里路的地方。

县长木然地坐着，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