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珍这样的农村姑娘,本来就不在高加林的视线范围内。他在担任民办教师期间,对未来的规划是几年内能够通过考试,转为正式教师,吃上商品粮,到时再努力,说不定能成为诗人、作家或记者,这才是高加林梦寐以求的人生。
想成为诗人、作家或记者的高加林,当然不会娶一个文盲做妻子,他的理想型,确实是高中同学黄亚萍这样的姑娘。
黄亚萍见过世面,聪敏大方,气质高雅,高加林虽然没去过大城市,但平时读书涉猎很广,眼界开阔。他俩很喜欢在一块儿讨论共同看过的小说,或者谈论音乐绘画、国际问题。
当时的高加林不敢妄想,在黄亚萍面前,他是自卑的,出身农村贫穷家庭的他,拿什么去高攀黄亚萍这样的城市白富美?
可如果他能吃上商品粮就不一样了,如果他能成为诗人、作家或记者,按我们现在的说法,他就成了凤凰男。就算是现在,凤凰男高娶白富美也比比皆是,何况四十年前,人们对凤凰男并没有什么偏见,还能欣赏他跳出农门,是个出息孩子。
但是高加林的人生计划很快被打乱了,大能人高明楼利用职权夺去了他的职位给自己儿子。高加林农民身份,却是书生的身和心,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去卖个馍馍也抹不开脸吆喝,所以失去民办教师这个职位,等于是把他摁入了人生的谷底。
巧珍就是这个时候和高加林好上的。对于高加林变回农民这件事,巧珍一方面为了他的痛苦而痛苦,她甚至还在大姐面前骂高明楼不是个人,要知道高明楼可是她大姐的公公。另一方面又暗暗高兴,觉得自己配得上他了。
巧珍对高加林,就像是张爱玲说的——遇见你我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在一段感情里太卑微的女人,永远不能体会到被爱被温柔呵护的滋味,可是对巧珍而言,只要能和高加林在一起,她是愿意把他供起来的。按当时的说法,这个姑娘勤劳朴实善良,按现在的说法,恋爱脑呗!
巧珍是个文盲,所以她在文化人高加林面前,既有深刻的自卑感,又有盲目的崇拜。她爱他潇洒的风度、漂亮的体形,爱他吹拉弹唱样样在行,爱他会装电灯、会开拖拉机、还会给报纸上写文章!她爱高加林衣服干干净净,浑身的香皂味。
她深爱到迷恋的,都是她自己缺乏,并且身边人也不具备的。因为高加林一句话,她开始刷牙,成为村里的异类,还被她爹骂,依然坚持刷,高加林说的话,于她无异圣旨。
对高加林而言,他是在被打压到人生的谷底时,接受了上赶着的巧珍。选择巧珍,就代表他选择了认命,代表他放弃了原来的梦想。
事实上,他也不得不放弃。
如果高加林果真当一辈子农民,讲真,巧珍会把他侍候得舒舒坦坦的,也许他会有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感慨,但家里活地里活,巧珍必定抢着干,舍不得让他辛苦的。
可人生,处处充满惊喜……或者叫惊吓。因为叔父高玉智的衣锦荣归,高加林摇身一变,成了县委的干部。
巧珍是哭着将高加林送出村的,高加林上了公路,回过头看到巧珍还在那里望着他,他也哭了。
巧珍为什么哭?高加林又为什么会哭?
因为他们都已经预见到了未来,巧珍的哭是因为她的美梦即将破碎,高加林的哭是因为他明白自己终将辜负巧珍的一番真情。
高加林和巧珍的精神世界本来就不在一个维度,而现在身份上的差别让这个“异度”更加明显。
巧珍去县城看高加林,她只能说说“母猪生了十二只小猪,压死一只,还剩十一只”,高加林会对这个感兴趣吗?明显没兴趣,巧珍也知道他不感兴趣,可她又能聊什么呢?聊聊小说诗歌音乐国际能源?不懂啊……
当一对男女无话可聊时,他的沉默,她的局促,就是代表了结束。
原本与黄亚萍不在一个世界的高加林,他们的时空再度重叠。
高加林进城之后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也激活了老同学黄亚萍的旧情。在高加林和巧珍无话可讲的同时,黄亚萍对男朋友张克南也是各种看不惯。
按现在的说法,黄亚萍劈腿了,可是未婚男女,重新选择人生伴侣,当然是可以的啦。
黄亚萍给高加林写情诗,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甚至为高加林规划了未来人生。她会跟着父亲去南京工作,她问高加林愿意和她一起去吗?
从黄土高坡到烟雨江南,广阔天地,美好未来,高加林当然向往。
对高加林来说,黄亚萍不仅是年少时初开的情窦,还代表着梦想、希望与未来;而巧珍只是贫瘠生活里的安慰。
高加林是负心人吗?按世俗评判,他负心了,那么换作你,负不负这个心呢?丢掉未来和理想,推开可以沟通思想和灵魂的姑娘,就为了对那个你曾经爱过现在却不怎么看得上的姑娘负责,讲真,你干吗?
高加林的悲剧并不在于他抛弃了巧珍,而在于他的人生蓝图忽成南柯一梦,一觉醒来又打回原形。当然这只是文学作品的表现,所谓让负心人得到报应,似乎这样才显得正能量满满。但现实中,这种事情的发生概率极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才是常态,看看《父母爱情》里的江德福,他为多少亲友团安排了参军和工作?这才叫现实。
那么既然高加林被打回原形,黄亚萍又将面临选择,她是爱着高加林的,但在八十年代初期,她一个干部子女、吃商品粮的广播员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地里刨食的农民?
高加林善良地给了她一个台阶——他说自己其实更爱巧珍。于是黄亚萍顺着这个台阶走了下来。高加林给予黄亚萍的选择,就如同当初他给予巧珍的选择一样,都是伤心的选择,也是唯一的选择。只不过一个叫“我许你离开”,一个叫“我请你离开”。
其实分手从来都是一个人的事情,另一方就算不同意又能怎样呢?
时隔二十年,再读路遥的《人生》,并不觉得高加林是个负心汉,只是卑微的人选择实在有限,人无法跨越阶层跨越时代去做什么选择。
不过被打回原形的高加林还很年轻,那时的他还不曾意识到,一个充满希望的新时代正在拉开序幕,他的不安分和不甘心,也许正是人生转折的一个契机,但愿他在看到希望的曙光之前,别轻易颓废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