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对于自己曾经赖之以狂妄的乃至现今仍难以完全收敛的愚蠢而有些羞耻,我仍旧心怀感激而绝不敢鄙夷。只是之前我将它们暴露或者强塞给别人看,并因而感到快乐,倾注悲欢;而如今我更愿意将之敛藏,自己摊开来注视,并因而体会孤独,付人以淡漠。当一支烟或者一杯酒、两支烟或者两杯酒能够收拾掉胸腔内奔突激烈的东西而展示出沉默与忧郁,只需要点起第三根烟或者扶起第三杯酒就好了。那时候我宁愿放弃倾诉的欲望,抱着头颅伫立,在永恒的无知面前,幻想、声音、回忆与思念都会让人难过。但不能流泪是令人绝望的衰朽,尽管我仍旧对于女人的眼泪如此无力;并且这种无力不是来自多情或者怜悯,而是来源于恐惧与拒绝。而人之为人,到底活着不只是为了找齐那一根肋骨,也不只是为了在自己的一张网上变得得心应手,哪怕自己是掌握全盘的建设者而非软弱的寻求者。在这样广袤的世界里,如果不够强大到有面对无限的勇气,最好是自己做王、一人嘶吼,才有可能承受住时间的重量。
海子说,让一切人成为一切人的同时代人,是诗人的义务和良心。成为一个诗人,是一件幸福和痛苦的事情;而面对自己把持和贴近那样的良心的企图,同样会充满愉快和沮丧。在一些陌生的地方蒙头大睡,下午醒来,充满幻觉;或者面对老人的脸孔慈祥而苍老,孩子们热闹并欢快,一片落叶落下,又一片落叶落下,点起烟的时候想起一些旧事,让那些幸福变得朴素而实在,那些悲伤变得深远而坦荡。只有面对这些东西,时间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论是满嘴烟臭或者成了不折不扣的酒徒,我仍旧是一匹马的主人,从五岁到二十五岁,那就够了。当黑夜里只剩下性欲和孤独,你听老人拿着细细火星的烟斗说着古旧的典故,你看孤儿院的孩子们面对陌生的人兴高采烈,你看干涸的河床苍白得如同沙漠一样辽远,你看笔直如刺的枯枝上总将要一树繁花……我们同祖先一样所能留给后代的,除了留下后代,以及在幻想上添枝加叶,在永恒的痛苦面前总是毫无建树,甚至不若那已经铁锈斑斑的一把犁。
如果有朝一日,我流泪的脸庞在黑夜里如花绽放,信誓旦旦的光荣复归于已经昏暗而放荡的主人,请相信我——如果你直言不讳,那么我就会坦然承认。所以在忘记之前,有些铭心刻骨;在死亡之前,有些痛苦战斗;在归于嘶哑之前,那一支笔必得光秃。就从民国二十三年的墓碑算起,让青草茂盛生长,把那些面容仔细抚摸,任阳光把方向埋葬,将动物般的恐惧、笑容和眼睛、赞许与荣耀一一捡拾起来吧。
民国二十三年的墓碑
——给予那些足够仰望的光明、归于昏暗的面孔以及我所未能把握的痛苦。
一、
一旦青草,覆盖住我熟悉的脸庞
我从不曾如此柔顺
就像叶子长在树上、或者坠入风中
阳光照耀在黄土之上
在缝隙之中听取众神的合唱
我从不曾如此虔敬地接纳你们
用手上清晨的露珠和一束蕨草
年轻的面孔、松散的头发和满面髭须
陈旧的往事、沉默的幻想和一行泪水
用眼睛里看见的一双眼睛
甚至用我的恍惚、爱恋与忘记
谁曽获悉这不可言喻的快乐?
它凌驾于一切虚妄的痛苦之上
与永恒的无知一样纯净
当青草疯长,覆盖住我熟悉的脸庞
二、
我隐约看见民国二十三年的风华
从一言不发的墓碑和朱红色的刻文
笑容和现在一样令人怀念
是什么在此之上不停地生长?
我想象自己同这狗尾草一样苍老
就如同想象自己曾经从此诞生
犁头开垦,掘入一层新的泥土
钝感与锐利只有在这时共同拥有
所赋予的都将被确定:
看见了什么,感觉到什么
同样在落叶之上、在墓碑头顶
无论是荒凉或者一无所有
当痛苦来自于怀念的温情
在永恒之前的伫立岂非可笑?
在这个冬天,我突然恐惧死亡
三、
一旦黑夜,只有黑夜与我对视
你们不曾受惊的笑靥才能唤醒
愿这圣洁的美与我同在
在天使之前高歌幸福与痛苦
信誓旦旦的荣耀复归于昏暗的主人
愿我有朝一日,不曾更加轻快的融入你们
把没有尽头的孤独任意挥霍
愿我流泪的脸庞在黑夜里如花绽放
当万物沉坠,而你们睡颜正好
愿我清晰地站立,询问可能终结?
将诗人还归于诗人
愿我有朝一日,不曾更加虔敬地接纳你们
用手中的秃笔与一些发黄的诗笺
愿青草疯长,覆盖住我熟悉的脸庞
当我茫然伫立,黑夜令我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