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大多数人，从小都是跟在妈妈身边。大事小事，几乎都是她一人操劳。这倒合乎我们的传统理念，父亲在外赚钱养家，母亲在家相夫教子。虽说时代变化，新思潮逐渐影响着新一代人的生活方式，越来越多的女性也开始工作赚钱，但是有了孩子之后，几千年来延续的观念仍在支配着我们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方式，使得我们和母亲关系更加亲密。可以向母亲倒到苦水，可以向母亲撒娇，当然，也可以向母亲分享小秘密。至于父亲，在整个成长过程中，更像一位师傅，只有在大是大非面前才会说教一番。也可以说，母亲，是天使的化身，随时守护在身边；而父亲，则是带着严肃面具的师傅，偶尔才会现身管教。因此，慈母严父是大多数家庭的标配。
我们总是会看到戴着面具的稍显冷漠的父亲，而父亲也不愿在我们面前把那副面具拿掉。
朋友前些日子回了趟老家，说是家里的事情多，要赶回去处理。朋友是个独生子，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父亲已经不在了，他现在也算一家之主。从老家回来后，一个偶然的原因，便聚在一起吃饭。
一人来城市打拼，交心朋友并不多，很少会提起自己的往事。席间，他却一直在聊家里的情况。既然想说，那便也是积压了好久的情绪。三五杯酒下肚，一一道来。
“从小我就是跟我妈一块生活，小时候我就没怎么见过我爸。只记得偶尔回家一次，也是午夜，带着一群他的哥们儿们，让我妈准备好饭菜。吃完，超超囔囔地就走了。等伺候完他们吃喝，收拾好屋子，天也就快亮了。”
他语气平淡，拿着手中的杯子不停地把玩，接着又说
“那时我还没上学，本已睡着的我总是会惊醒，听那动静，知道是爸爸回来了。许久不见，格外想念。但是卧室外都是我不认识的人，偶尔出去了一次，只见他们个个都是凶神恶煞，还没见到父亲，便又退回屋了。于是就期待着，期待着他能进来看看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等，最后只能听到声‘我走了’，那是他对母亲告别的声音，于是和着泪水睡去，那样的日子不知怎样熬过来的。”
他用力地摩挲杯子，像一个赌气的小孩，充满着失落。我一时也感到奇怪，他父亲常年不在家住，出现的时间也异于常人。他似乎也看出我有疑惑，接着说道
“父亲的行当，没办法常呆在家。混黑的，天天竟是些琐事。”
“混黑的，那你......”一时语塞，没再继续往下问。
“没时间回家，帮派乱的时候，天天争地盘。斗得凶的时候，都见不着人。母亲一旦联系不到父亲，便知道他又要和阎王爷搏一搏了。于是，母亲那几天便常去寺庙，念经，烧香，一去就是一下午，直到我晚上放学回家，她才回来做饭。所幸的是，大多数时候，父亲都能平安回来。因此，母亲更加笃定，她这样做，是得到了神明庇佑。”
“至于我，同学不知在哪听说我爸是混黑的。大家都会疏远我，不和我玩。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没在意，也不去惹事端。但长此以往，总会有孩子找我麻烦。‘他爸是黑社会的，不要和他玩。’‘他爸爸杀过人，他也会杀人，我才不和他玩’‘他爸爸是小偷，我才不和小偷的孩子玩’这些话，经常有人在我身后讲，一边讲，还一边拿出批斗者的光辉看着我”
“我在学校没朋友。于是，我开始痛恨爸爸。恨他为什么是混黑的，让我在学校抬不起头来。有一次放学回家，看到爸爸竟然在家。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见我进门，便把他那常戴的墨镜挂在眼上，径直看电视，淡淡说了句”回来了“。正是赌气，我也没理他，就直直地回房间了。”
据他讲，直到吃午饭，他也没出门。当时该有多么讨厌父亲，不愿意和他一起吃饭。但后来他才知道，父亲也没时间留在家里吃饭，好像只是送回来一个小盒子，送完就匆匆离开了。
父亲走的那个下午，他也收到了一个礼物，是当时刚刚开始流行的苹果4手机。要知道，在当时，一部苹果4手机足以引起轰动。他高兴不已，拿着新手机反复摸索。妈妈见他那么开心，也就没有多说什么。一连感谢妈妈送的礼物，可那时浮现他妈妈脸上的笑，极不自然。
后来，当他再去学校的时候，班里的孩子对他的态度渐渐变了。不再指着他嘲笑了，似乎也没有再去孤立他。在学校的生活变得相当舒服。并且，当他拿出他的苹果4手机时，着实让班里的孩子羡慕了一把。从那以后，苹果每出一部新款手机，他总是能最快拿到货。而他天真的认为，那时母亲为他准备的礼物。
至于父亲，他很少想起了。而父亲，仍然极少回家。更多时候，脑子里浮现的，还是那个戴着墨镜，冷冷的看着他，却不和他多说一句话的冷酷男人。
母亲手机出了些问题，让他过来处理。自从他开始随着苹果更新换代，家里的旧手机都留给妈妈用。他反反复复检查系统，不小心点进去了照片。本不想翻看，但不知怎地触动了自动播放。忽然，屏幕上出现了熟悉的身影，是父亲。
只不过，每一张照片上的父亲，都是在门前，透过玻璃，佝偻着腰，费力地往里看。那扇门他很熟悉，是他卧室的门。一张张照片翻滚着，同样的动作，只是拍照的时间不同。恰巧母亲走过，他望着母亲，似乎想知道些什么。
母亲深吸一口气，说道：“你爸爸每次回来，都是大半夜了。没办法，他们能出没的时间也只有午夜。可你每次都已经睡下了 ，他呀，每次回来都想见见你。可一看你睡着了，也不舍得叫醒你。于是，每次都在你门前走来走去，透过那门上的玻璃，一看看许久。临走时，还瞄两眼。”
他的眼里湿润了，可还是不解，为什么父亲不回家，也对自己那么冷淡呢。
母亲借着机会，也说道：“他知道他做的事，不光彩。常出现，对你成长不利。再说，每次回来，总会带一帮兄弟。他不想让你沾染些习气，他做这行，是不得已。所以，为了咱娘俩。这么多年，他愣是忍者，极少回来。”
讲到这，他早已泪流满面。
上次班主任把他在校的情况给他母亲说了说，希望能好好处理此事。但父亲那边时时关注着孩子。就算母亲不想让父亲知道他在学校被孤立的事，但父亲也总能让母亲一一道来。于是，父亲便亲自找到那些孩子，也和班主任共同化解了孩子们误会。这也是后来，为什么他在学校逐渐找到了认同。而这些，也是父亲在他不知道的前提下，替他铺好了路。
或许对付道上仇家，会更容易。但面对孩子，老师，这位混黑的大老粗，可没少下工夫，既不能动武，也要为了儿子之后能和他们好好相处，他一遍遍解释，讲和。几乎将小半辈的好话都说尽了。想着儿子为了自己受委屈，他心里难过。但长久以来，真要让自己对孩子温柔的说说话，他还真放不下脸面。那张冷酷的面具，迟迟不肯摘下。
那天无意间得到一新玩意，就是那部苹果4手机。想着儿子会喜欢，大老远赶回家，给儿子送过去。但碍于面子，千叮咛万嘱咐，说那是母亲送给儿子的礼物。刚好中午儿子放学回家，许久未见，加之前段时日因自己让儿子受委屈，竞也流下泪来。为了不让儿子看到自己落泪，便戴上了墨镜。
后来，听说儿子对那手机爱不释手。于是，每出新款，他总是托人从香港带回，给母亲送去。只是，从来不想让儿子知道。
前后知道实情的儿子，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泄。他没想到，父亲竞如此关心自己。那冷漠的面具下，藏着深沉的爱。这或许是一个男人，一个父亲，最常展示的错觉。碍于情面，把男人坚强的一面留给孩子，所有的爱，只有在无人时才会展现。不会表达，也不知怎样在孩子面前表达，只是默默地为孩子付出。然而这种爱，往往是孩子最坚强的后盾。
后来，他父亲出事了。在一次争斗中，失去了一条腿。但也因此，离开了帮派，回归了家庭。在家的时日，他父亲总是会修修花草，打理打理庭院。而他，已经离开家，在外求学。偶尔回家一趟，也呆不了多少时日。父子二人，少了些陌生，多了些亲近。他逐渐理解父亲，父亲也慢慢揭下那戴了多年的面具。
直到去年，家里突然来电，说是父亲走了。走的突然，没有任何征兆。这对他来说，如晴天霹雳。回老家处理后事，母亲交给他一封信。
看完信后，他再次震颤。原来，父亲很早就得了咽喉癌，只是为了不让他们担心，从来没有提过。病发时，也是强忍着，不让儿子知道。
母亲含着泪说道：“你父亲不让我告诉你，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我是不敢逆了他的意。他总是说，活了这么久，做了那么多事，来这世上一遭也值了。攒些钱，给孩子。我这病，治疗也是白扔银子，何必呢。这么多年，心里对你有愧啊”
说完，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他不知再如何去弥补对父亲曾经的不解，他后悔。可惜，人已经不在了。他知道，父亲希望他能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照顾好母亲。将来，照顾好属于自己的家。
母亲拿出手机，打开留音软件，是父亲最后给他留下的话，话说了很长，他只记得一句，那就是
“儿子，爸爸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