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阿塔吗

        阿塔在院里修整草坪,这些年的院子其实是失掉了往时喜悦的,好在旁边的芭蕉快熟了,似乎眼前还是那时候的清晨,长欢淌着汗跑进院里,一脸欣喜抓住阿塔的手,来,种棵芭蕉,你最喜芭蕉,好在有机会,得来一树秧苗。阿塔的视线顺着根系往上缓缓移动着,今年的芭蕉似乎比往年还好,随即低下头又拿起了手中的工具。空气中全是剪刀的“咔嚓,咔嚓,咔嚓…”,那细碎的叶片如水滴四面八方溅开,最后在地面铺散,变得越来越凌乱,又一点点飘向尘埃里。前几日,三婶拿回喜帖,说是长欢迎来好日,请吃酒。阿塔拍掉衣衫上沾带的碎叶子,翻了翻那页红折子,开头就写了“百年好合,五世其昌”,末了是吉日良辰。阿塔合上折子,轻叹,吃酒了…吃酒了…长欢,我终是该来吃酒了。

(一)

几月茶蘼落满地,一次落花,不长不短,也已凑够二十载。

阿塔知道,长欢这次找的男人很不错,家中世代经商,有良田也有广厦,种菜种花,养鱼培虾,这不就是长欢心心念念的生活吗。

皮肤偏白,嘴唇轻启或是抿住,总是专心致志地,把所有目光都凝结,凝结在院子里那个跳跃着的小小身影上的人是阿塔。阿塔是个被遗弃的女婴,在灯塔底下,出海的三叔回来就听得一阵啼哭,风大雨大,小胳膊小腿蹬着单薄的褥子,他心有不忍就给抱了回去。那时的三婶也将要临盆,看着这娇嫩的婴儿,就生了收养的心,取名阿塔。紧跟着,长欢就生了下来。阿塔背上有个红色胎记,长欢也有,很巧,同一个位置,模样都一样。或许是宿命论,后来很难摆脱。

(二)

阿塔做了阿姊,长欢就是那个她不敢在外人面前去看的阿妹,因为怕被人瞧出,这眼神里带着阿姊不该有的目光。长欢的初恋是在十五岁,阿塔的初恋也是在那一年,只是,长欢爱了游子,阿塔却正好喜欢了那个爱慕着游子的人。长欢爱蜷缩在阿塔的怀里,说着远方的他的样子,抽屉里有好多他写过来的信件,每一封都字体遒劲、如沙划痕。寄信的地址总是不停换,这些地方长欢跟阿塔都没去过,在地图上,这些地方都很远。长欢梦呓时总有那个人的姓名,阿塔夜里会流泪,但是到了白天,太阳升起,或是雨水滴落,阿塔总是一脸笑意,看着书,也看着长欢。

又是一年春,三叔海上失事,三婶脾气变得愈发暴躁,二八年华的长欢因为受不了家中变故,买了南下的火车票,提了藤箱,就悄悄地从这个海边的小村落离开了。

昨日雪如花,今日花如雪,院里所有的茶蘼花都在长欢走的那天失了生气,白的花瓣从根茎上掉落下来,丝丝缕缕不曾遗留。三婶再也撑不住,变得一蹶不振。她就坐在院子里,有时从晨起就坐到日落。

阿塔不得不休学,为了照顾憔悴的三婶,为了撑起这个家,阿塔兼了好几份工,她还要挤出大部分时间去寻找长欢,生活的艰苦让稚嫩的少女眼里透着疲惫,但又如何放弃,长欢是三婶的唯一,也是阿塔内心深处的秘密。

阿塔不停寻着,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换了城市,却一直在南方兜兜转转。有时出去大雨倾盆,有时烈日当空,厚厚的茧子侵上了她白净细腻的手。

(三)

人不应总被亏欠,阿塔记得,寻得长欢,是在夜里。一个瘦弱的女子在街尾坐着,阿塔不顾双腿站立一整天的疼痛,快步跑到她身前,她手上握有空了一半的酒瓶,脚下还有零碎的空瓶横七竖八,眼角泪未干,阿塔在心里狂喊,这是长欢,这就是长欢,随之而来又神色黯淡,不,这不是长欢,怎么会是长欢。眼前这女子如何做得了长欢,她脸上是浓艳的妆容,身上是不符年纪的衣裙,阿塔先是哭,后来又打了她耳光,然后还是哭,除了歇斯底里地哭,阿塔手足无措。望着街角那家布置着好看彩灯,有男女搂抱,喧嚣的店,闪烁的灯光下,长欢脖子上有淡淡红痕,一切都已明了。阿塔好恨,没能早点,没能早点,若是早点,那该多好,该有多好,多好。

阿塔把长欢带回寓所,给酒醉的她洗澡,褪下衣裙,灯光下是触目惊心的伤疤,烟头烙印的深深浅浅的伤痕长在肉里,如何也抹不去,阿塔看得泪直流,咬牙给她温柔地擦洗身体,哭倦了,就一直把长欢搂在怀里,哼着儿时的歌谣“那棵小苗还在篱笆墙角,记得你说你要种上芭蕉…你音讯渺渺,何时才能记起我的芭蕉…”,长欢沉沉睡去。 那夜阿塔也睡得格外安稳,梦里正是芭蕉成熟的十月,被拆得破旧不堪的老房子旁生了好多芭蕉,长欢整个身子都拽在芭蕉树上,把所有树上的芭蕉都摘了下来,堆了满满一地,在一旁的阿塔笑开了花。阿塔从未见过真正的芭蕉,她生长的那个地方没有芭蕉树,芭蕉属于儿歌里,有长大与时间赛跑的许诺,有说去飘摇流浪的勇敢。

(四)

长欢没再去那个地方,也没再酗酒,阿塔还如往日那般给她细细整理衣裙,梳高高的马尾,一切都还照旧,长欢是长欢,阿塔还是阿塔。

阿塔试图带长欢回那个海边的小村落,回到那个可以吹海风,可以吃三婶亲手熬的虾仁粥的院子里去,但长欢垂下眼帘摇摇头,说,不敢见阿妈,没脸见阿妈。罢了,只要长欢喜欢,便也由她。

外面有初秋的阳光照进来,长欢眯着眼,枕在阿塔的臂弯里。她幽幽地说起那个游子,也说起那个鲜花遍地开的古镇。

那日,火车进站,暴雨成灾,长欢如一个小小的蚂蚁在水里艰难涉足,行人匆匆,撞着她的肩,撞着她的行李,也撞着一颗在雨里瑟瑟发抖的心脏,这里没有心爱的游子,也没有鲜花,仿佛是凭空消失掉了,一切都只是一场骗局。说着,眼泪就窜出来,阿塔感受到手臂的湿润度,低头捧起长欢的脸,落下一个清清浅浅的吻。此生,只要长欢喜欢,便不让她痛。

长欢偶尔也说起了玩笑话,她靠在阿塔肩头,头发蹭着阿塔敏感的脖颈,说,阿塔,你不像我姐姐,倒似一个情人。阿塔知道长欢这是无心说的,但,一颗心脏却狂跳不止,她把长欢的身子扶正,说,锅里的汤快熬干了,便起身走开。

若真是情人,不,她只是姐姐。

(五)

往年的事,阿塔也只能想起这些。长欢终归是要嫁人的,已去二十年光阴,逃不掉,躲不开。

后来两人回到故土。三婶老了许多,暮色苍茫,那些盈盈啼哭的孩儿也都会奔跑了。以为相安无事,以为再无波澜。

谁料想,芭蕉种下的第二年,长欢便走了,那男人带走了她,三婶捶着胸口一遍遍怨一遍遍悔,说没拦住长欢,说那男人本是披着人皮的禽兽,但长欢离不得他,火坑也都随他去跳。其中始末都无暇去顾及,长欢要走,谁也留不住。此后,便无联系,几年后听得远方回来的村人说,长欢仍是在南方,嫁得很好,是那个男人,计划不久会要第二个孩子。

阿塔站在海礁上,风迷离了她的眼,淡蓝色的长裙随风摆动着,长发拂过眼帘,浸湿了泪水。她总爱站在这里,长欢走时是坐船,或许哪天她就回来了呢,当期盼一次次落空,人的欲念就会降低许多,起初是眼巴巴望着那片无垠的海,海里倒映着云,这个时候,长欢能突然从背后抱住自己该多好,然后在耳边低喃,我回来了,阿塔。后来,阿塔不再祈求能有一个拥抱,其实跟谁一起回来没关系,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也没关系,只要是长欢,只要是她。

数月前,媒人领来一男子,皮肤黝黑的,一看就是常年在海上捕鱼留下的颜色,他的身形高大,肌肉健硕,一笑就会露白净的牙。为了让三婶安心,阿塔试着跟这个男人相处,阿塔称他为阿力,他们一同出海,一同看晒渔网,阿力总会憨笑着大力甩出渔网,阿塔总会望着这边大海失神。

十月底,芭蕉快熟了,长欢的生辰也快到了 ,应当是二十五了吧。阿塔的长发剪去了,那个夜里,她穿得极少,海风吹得她飘飘摇摇,显得格外消瘦。沙滩上是阿力,阿塔提着几瓶酒,走过去递给他,说,喝点吧,陪我。

人喝了酒就容易迷糊,总感觉像是有人在抱着自己,触感细腻是极为温柔的,像多年前长欢拉着自己的手在海滩上奔跑的感觉,跑到彼此都累了,躺在沙滩上,脚丫子泡在海水里,一个浪潮上来,两个人身上全是沙子,末了是撕裂的痛楚,酥酥麻麻,带着彼此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海,深海里是长欢嫣然的笑意,这种感觉是陌生的,但却想要更多,一次次索求,一次次迎合着去抓住那感受。不知道过了多久,醒来,身子带着痛,旁边躺着睡熟的阿力,阿塔把身上的衣服还给他,并盖在他身上,一个人走进大海,让海水没过脚趾,小腿肚,大腿,腰,感受着海水的湿冷和涌动,阿塔闭上双眼,就这样去了吧,向海的深处,向有长欢的地方去。

后来一双有力的大手拽住阿塔,然后她被打横抱起,深一脚浅一脚缓缓离开大海,一步步走向沙滩,阿塔惊醒了,她转过头看着抱着她的男人,阿力眼中闪过一丝悲痛,他放下阿塔,说,我知道,你去吧。

阿力是憨,但不傻,几个月,阿塔总看着长欢的照片发呆,目光里是情人才有的神色,这一切早该明白。

这个男人便也这样淡出了。 三婶惋惜,这多好的姻缘啊, 阿塔笑笑,说,大概是该来的没来吧。之后,三婶又托人介绍了几个条件都不错的男子,但阿塔一贯沉沉闷闷,少言寡语,便也都作罢,随缘而安。

(六)

风吹着吹着,又吹走了几年,海边的生活一如往常的平静,女人每天晾晒渔网,男人出海劳作,整个村落都是海风吹上来的淡淡腥味。其实记不起长欢多久没回来了,阿塔凝视着脚下的深海,蔚蓝的海水在阳光里闪烁成金色的星芒。

长欢回来,是没有任何征兆的。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暴雨从海的那一面追来,你也从海那边赶来了。长欢在院外收着晾晒的网,回眸,正好对上阿塔的眼。阿塔颤抖着,双手的网不知何处摆放,长欢笑着喊,姐,我回来了。

姐,我回来了。

长欢是第八次堕胎了,那个男人并没有娶她,一直收作情人那样养着,也早在一年前,第三者插足,长欢就被生生遗弃,大夫说,此生无法再做人母。不管有脸没脸,也只有这个地方能安生了。所以,长欢回来了。

阿塔心里不是没有怨气的,她怨自己性格木讷,什么都改变不了,也气长欢,长欢说走就走,一走就走到三婶白了鬓角,一走就走到自己也都三十出头。

长欢回来后再没走,只是一个人去了镇上,开了一家小酒馆,三十多岁的女人,在社会上驻足多年,学会了与男人讲荤段子,也学会了夜半之时在某个男人的身下承欢,以求得片刻慰藉,爱过的没爱过的都抛下了,从此两人便鲜少见面,长欢没必要见阿塔,阿塔也没有理由见长欢。

(末)

想到以后你将要成为别人的妻子,我就止不住眼泪。

长欢终归是嫁人了,已去二十年光阴,逃不掉,躲不开。

看着院子里的芭蕉,芭蕉从一棵已经发散成了十多棵,老掉的芭蕉,老掉的爱情。

阿塔跟着三婶去吃酒,长欢挽着那个男人的臂弯,阿塔又想起,许多年前,温暖的长欢也是这样挽着自己。那时候多想时间快快走,以后去看芭蕉,去和爱人流浪。误以为长大,万事能成,不然,长大,万事无成。

好在,折腾了二十年光景,在这个海上,在这个小的村子里,小的庭院里,两人的命运各自不同,却都不尽人意。

长欢再不是长欢,阿塔却是十多岁的阿塔。

阿塔又向着大海走去,再一次感受潮水的湿冷,一点点,一寸寸,一缕缕淹没至头顶,微笑着沉入深海。她被海水紧紧拥抱着,感受着长欢的抚摸,温热的吻,还有十五岁抄写的《越人歌》一点点都浮现出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然后,停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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