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生于一户家境殷实的人家。有几个兄弟姐妹，18岁时娘家以丰厚的嫁妆作陪嫁，让奶奶嫁到了离娘家不算太远的另一个村庄。婚后几年，奶奶接连生下了三个儿子。两个是我的伯父，最小的是我的父亲。在奶奶24岁那年，父亲还未学会走路，我爷爷得病突然离世。奶奶虽是万分悲痛，但看着三个尚幼的儿子，也只能接过生活的重担，养育三个孩子。

      不幸的是，在日本人在中国横行的年代，奶奶带着孩子们逃难，两位伯父相继得病去世。听奶奶曾说，二伯父走时，整个胸口都烂掉了。失去丈夫、再痛失两儿子，奶奶心里有多痛，不是用言语能表达出来。那么唯一剩下的这个儿子，必定是要用生命来守护他的了。那父亲的成长，就是在奶奶这种有过重创、极度害怕再失去的心理状态下，过度溺爱的氛围中慢慢长大。

      有多溺爱，据一些邻居老奶奶回忆，在饿荒年代，我奶奶曾长达几年时间吃野菜、喝米汤，却把米汤里的米粒尽数捞给父亲吃。任何食物必定是悉数填饱父亲的肚子，从来不考虑自己。我曾根据父亲日后的种种表现，推测幼年的父亲在面对这种情况时，有没有考虑一下，要跟自己的母亲分享仅有的一点食物，而不是自己独吞。而我的推测结论是，应该没有。虽在极贫困年代，但偶尔有奶奶娘家人的接济，父亲比其它同龄的、家里兄弟姐妹多的孩子还是少挨了些饿。从这一点，父亲是比较幸福的。

      奶奶在这种过度害怕失去的畸形心理影响下，对父亲采用了很不得当的教育方式。也为父亲的悲剧性格埋下了祸根。父亲把他母亲眼里的处处以他为中心当作是世间常态，以为外边的世界也必定是这样的，为什么？因为我没有父亲呀，我比你们可怜呀，我的感受是最重要的，你们都要让着我，以我为重呀。一个内心极度自私、冷漠的孩子就这样长大了。

    我母亲在19岁那年经人介绍，在双方没有任何了解的情况下，外婆将母亲嫁到了独自守寡带大我父亲的奶奶家作了儿媳妇。走进了我父亲的这个家庭。之后才发现我奶奶的超极强势，这个家任何事情都是我奶奶说了算，样样都是以我父亲为中心的生活方式。母亲是没有发言权的。比如母亲要回娘家喝家族兄弟孩子的满月酒，带什么礼物去好呢？需要奶奶来安排，不得越过奶奶私自带东西回娘家，而奶奶对待亲家那边的人明显是很小气和计较的。这一点，我长到稍懂事时，过春节她给我母亲安排过年回娘家的礼物时，我就明白了。父亲虽已成年并结婚了，但从小就被自己的母亲安排惯了，从没觉得有丝毫不妥。更不会站在我母亲这一边考虑她的感受。母亲性情懦弱，逆来顺受。

     这一忍、这一受气、这一压抑就是几十年！

    我母亲婚后共生育了七个孩子，均由奶奶带大。大哥在18岁时意外离世，那时的我还太小，没有什么记忆。可自我懂事起，我就觉得家里的氛围是很压抑的，因为父亲稍有不顺心，对母亲就是劈头盖脸的侮骂。母亲在我幼年时的眼里，眼神总是哀怨、压抑、悲愤，却又无处可诉。

     在夫家做受气包、出气筒，能回娘家避避，与母亲说说体己话吗？

     回不去的。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先交待一下母亲的身世。母亲生于一个地主家庭。我外公有三个老婆，在那个年代是合法的。我亲外婆是大房，还有二姨太和三姨太。我外婆在生下母亲四十天后离世。据另外两个外婆说是产后护理不当，身体受了风寒。没有母乳，我母亲体弱，在幼年一次疾病中，其中一个耳朵失去听力，另一个耳朵听力也较常人弱。这个身体缺陷，母亲痛苦了一生。当然这是后话了。当时不是还有两个妈妈照顾吗？是有，不过两外婆也先后生了我两个舅舅和两个姨。两外婆确实也照顾了我母亲几年。可世事难料，在一场全民批斗地主的运动中，我外公被枪毙了。家也被抄了，良田、房屋充公。家道中落，人人自身难保。两外婆将母亲送给了无法生育的母亲的舅妈。舅妈因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倒也视母亲如己出。可是在母亲9岁那年，舅妈得了肝腹水。在明知自己时日无多的情况下，以两担谷为条件，将母亲送给了一户人家，也就是我现在的外婆。外婆生了两个舅舅，比母亲小，外公也走了。母亲到这个家庭时还不足10岁，作为长女，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照料两弟弟。外婆有点瘸，脾气不太好。家里大小事都交由母亲打理。对母亲也算是疼爱和信任的。只是贫困，也有点重男轻女的思想，母亲在该受教育的年龄，却跟着成人下地挣工分去了（那时的田地没有分包到个人，农村还是集体劳动，算工分来分粮食）。所以这一生，母亲不识字。

       年幼的这些兜兜转转，让母亲看尽人的脸色，注定了她的性格懦弱、胆小怕事、忍气吞声。她的内心没有一缕阳光。

      我外婆从旁人口中得知亲家的强势。在母亲结婚后很多年，都后悔自己的轻率，轻信了媒人，将母亲许配错了家庭。在母亲结婚后，两个舅舅也各自成家，外婆偶尔也嫌母亲嫁后从不在经济上帮助弟弟。母亲在夫家毫无地位，却无法一一向外婆道出。毕竟不是生母，外婆也好像缺少了点点对母亲的体谅。所以母亲回娘家诉苦是不现实的。

      那心里的这么多苦积在心里，情绪找不到出口，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子女诉说，所以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自打懂事起，就毫不间断的听母亲数落我奶奶的强势、父亲的霸道。待她如何不好，她是如何度日如年。母亲没有学识，不懂得成人之间的婚姻问题不应去向年幼的孩子诉说。他们尚且幼小无力，心里承载不了成人世界婚姻的灰暗。

     母亲这一遍遍的诉说，让我觉得阴郁不已，比母亲还苦不堪言。面对冷漠自私的父亲，我们几兄妹从不敢顶撞，只记得他用像有两道寒光的眼睛看我一眼，我就唯恐躲避不及，吓得身体发抖。同样是冷暴力的受害者。这么弱小，有什么能力拯救水火中的母亲。那时候的我甚至盼母亲能和父亲打一仗，灭灭父亲的威风，或是母亲能大胆离婚，带着我们大逃亡。可惜母亲除了向子女抱怨，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继续忍受这样的痛苦婚姻。

      忍了多久，答案是一生。

     回到主题，父亲由强势母亲带来的人格缺陷，让我们几兄妹到底受到了何等的伤害。

     小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多，也穷，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才有点好吃的。记忆中有几次几兄妹围在一起分享着食物，只要其中有一人说，父亲还没吃，那几兄妹绝对不敢再畅开怀来吃。这跟奶奶对父亲的教养方式有莫大的关系。所有的东西，必须先留给他吃，这种自私从他小时就已深植于他的内心。要是子女吃光了呢？他会发脾气、甩脸色。这种和子女争食物的事情说出来很不光彩，但它确实在我的成长环境中真真实实的存在。我从小不敢带同学到家里来玩，更不敢让同学来吃家里的东西。也不敢随便去同学家作客，因为怕回请不了别人。

     父亲对母亲和几个子女的控控制欲很强。他看待钱财、比性命还重要。我大姐曾在80年代从老家出来到东莞打工。那时候大姐还是个十多岁的小女孩，没多少文化，在一家工厂里干了半年也没有挣到什么钱。一天夜里，我听到父亲在母亲面前训斥大姐的无能，出去半年一分钱没上交，还不如在家里种地算了。儿女的任何事情，不能让他有半点操心，否则，只要他心里稍有丁点不顺，母亲就是他的出气筒。

      我在初中时牙痛，拔牙，治疗，花费了二百元左右。我记得父亲站在村口破口大骂，你以为钱好挣？你以为家里是银行啊？我当时在屋里听着觉得万分羞愧、无地自容、恨不能拿刀自杀谢罪。

      我九十年代在广州读书时，父亲又问我，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读书花这么多钱，以后怎样才能挣回来呀？其实我当时读书，因为贫穷，心里已经很自卑了。从不敢跟同学出去逛街，哪怕是买一些廉价的衣服。也因为贫穷，被一些势力眼的同学看不起，我记得有一回，宿舍有个女同学的饭票丢失了，就怀疑到我身上，去告诉系主任。系主任没有找我谈话，但是每次期末，都有对学生的操行评分。我自知我没做过任何不合校规的事，可是我的评分比有很多劣行的同学都要低得多得多。那几年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后来快毕业时才有同学告诉我，我曾被人怀疑偷别人饭票。而系主任在没有任何调查取证的情况下对我进行单设法庭、单边审判。知道这件事，对一个还没成年的孩子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在学校时我有许多次动了念头，要在这个系主任面前以死表我的清白。但每次都想到母亲在我来广州上学时四处向人借钱，看尽别人脸色，我就放弃了死的勇气。

       学校于我，不美好，定格在生命中的是屈辱的回忆。我对那时的愿望就是快快毕业，快快出来自己挣钱养活自已。哪怕在离开学样快20年，可是每每回想起学校，我的心仍然像坠入万丈冰窟，冷得自已瑟瑟发抖。当我在结婚前向老公提及这段往事，他说要是当时我认识你多好，我信你，我给你钱花。我突然就止不住痛哭。就因为他懂我，他信我。

     我最小的妹妹上初中时，曾在校园丢失了一辆自行车，也受到了父亲在我牙痛时给予的语言伤害。

       哥哥小时候因为好吃，有次忍不住拿了家里的钱买了几斤云吞回来，一样被父亲当着众人面破口大骂。哥哥的低头沉默无语，让当时只有八九岁的我很不忍心。

       例子太多，细节不堪回首，每一件事，都像一把尖刀，回想一次，扎你一刀，痛到不能呼吸。

     这样的家庭长大的孩子，现在如何？我来说说，大姐和大妹处理不好与配偶的关系。婚姻生活并不幸福。两个哥哥对待嫂子虽没有父亲待母亲那般过分，却也有着父亲一样的大男人主义和控制欲。两嫂子事事都得听他们的，在家里两哥哥有话语霸权。最小的妹妹性情懦弱，如同母亲一样没有主见。

      从心理学的角度看，在有问题的原生态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在成年成为父母后，又会不自觉地重复着父母曾对待自己的方式去教育子女。而且本人没有很强的自省能力的话，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着从前自己所鄙视的父母的行为。这就是所谓的，我本不想像父母一样，但我不得不像父母一样。

      有没有向好的可能性？

      有的，那就是要不断反思自己对待下一代的言行，有强烈的自省能力和修正自己言行的决心。有挥刀斩断暴力延续的勇气。而这种过程注定是痛苦的，因为你的小时候没有见过一种正常的父亲与子女的关系。我的兄弟姐妹，在亲子关系上，做得并不是很好。

       说说我自己，也是因为通过大量的阅读，继而进行自我救赎。另外我的老公待我极好，处处给我鼓励。我才能尽力不将自己的童年伤害，用同样方式转嫁到孩子身上。这并不代表我100%没有转嫁，而实际上我确实也对自己的孩子有过很不得当的言行。我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我原生态家庭带来的负面延伸。

       有次看到周国平老师的书中有一句话，大意是：别总指责世间儿女的不孝，这世界也有很多以恩主自居的父母。我认同。以恩主自居的父母也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那就是儿女成年后很可能与你一生疏离，相处时并无话可说。因为在他们的童年，父子（女）关系并无亲昵感。那么成年后的子女在父母面前呈现的也是一种不自然、不自在的的状态。不交心、无交流。两者之间有的，只是客气。如同我家六兄妹，有任何心事都不会在父亲面前表露。遭遇任何事情都不愿告知他。因为知道他的不理解、不体凉、也害怕他的谩骂。我老公曾这样评价我与我父亲的关系，不像父女，倒像是我的远房表叔。

      年岁渐长后，倒也慢慢学着理解父亲，知道他也是他父母的受害者。缺失父爱、母亲事事包办。导致他的心智和年龄是严重脱节的。父亲、丈夫这些称谓，对他来说，太严肃，他根本无力担起。哪怕他已经七十多岁，他的心里还是住着一个事事等候母亲安排的七岁孩子。认识这些，我才能超越之前对他的恨意，原凉伤害！

     如果你也有过创伤的童年，也有过不愉快的成长经历，并因此影响你的成年生活。请给点时间自己，先一点点改善与自我的关系。只有处理好和自己的关系，你才能处理好与父母的关系、与儿女的关系，甚至是与这世界的关系。既然父母没有给自己一个健康的童年，那就自己给自己一个健康的成年生活吧。总回忆过去，只会加深对父母的恨意，而自已的内心，并不能安静详和。这也是我在三十多岁时才明白的道理。

       如果你已有孩子，应对生命存有敬畏。常能自省，反思自己的言行，不要让错误在不经意间延续到孩子身上。这便是此文最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