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翁翁
在城市生活过几十年,城市对于我来讲还是显得很陌生,而我对于城市还有许多未解之谜。关于我窗前的那些雀鸟就是一桩悬案,它们在哪里歇脚,在哪里觅食,又在哪里生儿育女。城市的土地如此贫瘠,在非常有限的绿地上,雀鸟们能否丰衣足食。在寥寥的树木上,能否顺利地垒窝筑巢,它们又把子女养育在什么地方。因为但闻鸟啼声,不见鸟啼处,一直揭不开这其中的秘密。
在乡村很容易找到它们的身影,树林里,庄稼地里,菜园里,农家的小院里,水塘里,它们无处不在。它们十分张狂妄行,敢于从你的眼前掠过,就在离你几步远的地方和家禽争食,甚至敢于落到农家的饭桌上,明目张胆地偷取食物。
它们把家明明白白地建在人们的视线之内,屋檐下,竹林里,高高的树冠上,茂盛的水草之中。它们或坐卧,或站立,或嬉戏鸣叫不已。它们十分好斗,就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打架斗殴。从一棵树打到另一棵树,扑啦啦地十分激烈,有时候单打独斗,有时候拉帮结伙地打群架。连养育子女也不避人,稍微留意,即可观察到它们打来食物喂养喳喳鸣叫的雏鸟。
乡村雀鸟的胆子很大,有时候像恶霸一样祸害农作物,令农人十分苦恼。在草地上,果树上,庄稼地里,它们成群结队地觅食。破坏播种,糟蹋庄稼和果蔬,像土匪一样抢劫农人的劳动成果,轰都轰不走。人们用棍子赶,用土坷垃扔,人一来一蜂窝地飞走,人一离开,它们马上又落回来,锲而不舍地和农人打游击。为了保护禾苗,人们在菜园里竖起稻草人来吓唬它们。可恨的雀鸟不但不害怕,有时候落在稻草人上拉屎,肆意地把农人的颜面按在地下摩擦,农人恼恨不已却又无计可施。
傍晚,停在电线上,晾衣杆上,瓦楞上,它们聚集在一起开展社交活动,啾啾的叫声十分吵闹。它们鸣叫,发呆,休息,十分惬意。总之,雀鸟在乡间十分常见,它们不用躲避人类,大大方方地和人类共处,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乡村的自然里。
我有很多机会和黎明相会,经常在不该醒的时候醒来。鸟鸣堆积在窗外,人一醒,听觉立刻被打开,鸟鸣就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入脑海。桦树的青枝绿叶铺满视野,晨曦将不锈钢的窗栅栏染成金色,鹧鸪的叫声突兀于那层密集的喧闹之上,咕咕咕地唱着独特的三声调。背景音里没有了汽车的轰鸣和小区施工的喧嚣,清晨的鸟鸣显得十分纯粹,这一刻世界脱离了混沌,一切变得十分清晰,我甚至能分辨出鸟鸣的种类。
因为早起的缘故,我逐渐摸清了清晨鸟鸣的规律。叫声从单调而响亮的喳喳声,逐渐混合进去清脆的啾啾声,从步调一致到参差不齐,最后演变成一场恢宏的交响乐。它们在天色微明时开始啁啾,一开始只有几只,随着天色变化逐渐稠密。喜鹊是个喜欢赖床的家伙,直到天放亮时,突然响起几声沙哑的叫声,预示着晨曲来到了高潮。有一段时间,最后的咏叹调换成了布谷鸟来唱。喜鹊的叫声恰如交响乐演奏中使用到的大钹,必要的关头来两下。布谷声声,到大天大亮以后,单调的叫声没有了,布谷声也消失了。
我在地坛见过一群鸽子,它们也不避人。来一群游客,它们一蜂窝挤过来等待游客投食。有些游客从工作人员手里买来小米,一撮一撮地丢给它们,它们拥挤在一起,争抢着从地上啄取。这些雀鸟放弃了天空,丧失了独自觅食的技能,丢弃了作为雀鸟的傲娇精神,像战乱地区的乞丐一样,丧失尊严地靠乞食为生。
太阳冲出云层,窗外变得十分明媚,啁啾声渐弱逐渐融入环境的噪声里,连喜鹊嚓嚓的叫声也不那么明显了,而就在此时百灵发出婉转的叫声响彻了整个小区。阳光从桦树的叶子上渐渐转移到屋内,偶尔有鸟鸣在窗边乍响,我猜想它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尽管在城市不乏鸟鸣,但经常还会生出许多遗憾。这里的晨曲比起我童年听到的要单调得多,因此在这样的清晨我的思绪总在他乡和故乡之间切换,就像《海上钢琴师》里的1900。
1900是一个被遗弃在头等舱的孤儿,由弗吉尼亚号邮轮上的水手共同抚养长大。在成长过程中,1900显露出非凡的钢琴天赋,无师自通成长为一名技艺高超的钢琴家。他随着弗吉尼亚号往返靠泊各个码头,在船上的乐队里表演钢琴,动人的旋律打动了众人,从而声名远播,也吸引了愈来愈多慕名而来的旅客。他没有亲人,没有国籍,从没离开过邮轮,从不曾涉足过陆地。对于他来说,邮轮是家,水手是家人,除此之外的地方对于他来讲都是陌生的,缺乏安全感的。因为这种恐惧感,他第一次放弃下船,舍弃了财富和名气,第二次放弃下船,舍弃了爱情。最终在爆破拆除邮轮的时候,他选择留在邮轮上,和邮轮一起灰飞烟灭。他在船上出生,在船上长大,又在船上消亡,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船对于1900来说,就是他的全部世界,是他的大陆,是他的精神家园,是令他魂安之地。而我的船是故乡,自从生活把我带进城市,惶惑与不安就一直伴随着左右,我也像雀鸟一样躲避着令人不安的环境。
在乡村明明白白地生活着的雀鸟,一旦进入城市立刻变得怯懦,变得谨小慎微,变得神秘起来。而小区内骑着三轮车,在垃圾桶里翻找垃圾的老人也十分神秘。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落脚,在哪里生活,他们的家人又在哪里,这真是个谜。也许他们以前在农村也像雀鸟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可进了城市,他们变得隐形,变得无声无息。
有一阵,一对老年夫妇在小区东边的配电箱旁边落脚。他们把翻找出来的可回收垃圾堆在围墙根儿,把一些旧沙发围在那里当作休息用的家具。白天,大爷把整理好的可回收垃圾运出去,大娘留守在垃圾堆里整理捡来的垃圾。她一整天都在忙碌,把纸盒子拆开,踩扁,把矿泉水瓶子里的水倒干净,踩扁,码在一起。他们就这样在那里从春住到夏,从夏住到冬,后来不知所踪,也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2023/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