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波、程子和我是儿时伙伴,我们的父亲都在煤矿工作。成长中,我们的友情开始遇到障碍,同样遭遇考验的,还有我们的父亲。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12个故事
一
海波、程子和我从幼儿园起,就在一块儿玩闹。我们的父亲都是山西长子县西郊煤矿的工人。20世纪80年代,不大的县城里一大半人都在矿上工作。
得益于煤炭产业,长子县跟周围的几个县比起来发展得相对快一些。矿上考虑到职工子女的教育问题,配套了从幼儿园到中学的教育体系。
三岁左右,我就开始了寄宿生活,每周六下午被爸妈接回家,周一再送到幼儿园。我和海波、程子特别爱捣蛋,尤其是海波,顽劣好动,他爹总是被阿姨叫到幼儿园训话。
我们喊他爹穆叔,穆叔是个格外木讷的汉子,印象里都没怎么见他笑过。他不怎么会表达情感,也极少带海波出去游玩,加上脾气不怎么好,父子俩的关系很是紧张。
上小学后,我们三个告别全托生涯,每天都能回家了。子弟小学管理松散,逃学旷课司空见惯,我们三个秉承着幼儿园以来的优良传统,从一年级开始就是捣蛋急先锋。海波挨揍的次数更多了,这反倒让他锻炼出一副好身板。我在这方面不如海波,不过比程子强些。
程子是我们三个里过得最滋润的。程子的爹陆叔时常出现在我家或海波家饭桌上。祖籍在南方的陆叔,骨子里天生就有股精明劲儿。当我爹和穆叔还在为如何顺利通过技工等级评定而焦头烂额时,陆叔听到中央宣传搞活经济,就毅然决然辞去衣食无忧的工作,回南方下海了。
上三年级时,陆叔从深圳回来了,他成了县城里响当当的人物——能用得上大哥大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他就有一个。程子时常给我和海波带些南方的新鲜玩意儿和零食。
深圳,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意味着巧克力、玩具和世界上所有的新鲜元素。
二
陆叔的成功对父亲和穆叔两人触动很大,这间接影响了我和海波后来的命运。
父亲那段时间突然开始关注我的学习成绩,有意无意间透露出想让我去省城太原念书的想法。那时煤矿行业蒸蒸日上,县城人家或多或少有一些闲钱,但把孩子送去省城念中学,这些钱并不宽裕。
穆叔这个不苟言笑的北方汉子也开始活动心思,想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掘一桶金。他没有陆叔那么大的魄力,不敢把一份稳定的工作辞掉,只是忙里偷闲地,同一些朋友做做小生意,具体做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一心二用的结果是,穆叔在工厂的技工评定中失败,那时,技工等级的高低就意味着工资的多少。
父亲为了督促我学习,自己也坐到了写字台前,顺道钻研起了专业书籍。我清楚地记得父亲评上高级技工的那天晚上,母亲包了顿饺子,在八十年代末,普通人家只有除夕夜才吃饺子。
不久,陆叔决定举家搬到深圳。程子很仗义,临走前一晚把所有的玩具都留给了我和海波。
哭过一阵之后,我和海波便开始“分赃”。我们的父亲很少会把钱浪费在给儿子买玩具上。海波家里没什么玩具,我比他稍好但也强不到哪儿去。最后,海波扬言我的玩具总数比他多,所以程子留下的财产他要多占一些。几番口舌之后我默认了这个结果。那天,我俩抱着一大兜玩具蹦跶着回了家。
第二天父亲去送了送陆叔,穆叔没有去。上学路上,我在家附近的垃圾堆发现了大量的玩具残骸,有些被砸得稀碎。我认出来,那些正是前一天海波拿回家的。
那天之后,我好久都没理会海波,也没怎么关心他胳膊和屁股上的伤。
穆叔来我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我和海波的关系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偶尔能从父母在饭桌上的对话中了解到一点海波家的消息,他们很少刻意回避我,可能觉得眼前的傻小子什么也不懂吧。父亲说穆叔在工厂干得很不如意,在外做生意也是赔多赚少。母亲说穆婶跟她抱怨海波不听话,老挨穆叔的打,父子俩闹得很僵。
父亲要求我好好学习,放我出去玩的时间很少,从四年级开始我几乎不怎么在院里出现,海波也没来找过我。还是在饭桌上,我得知穆叔搬家了。
穆叔做生意赔得有点大,不得已卖掉了房子。因为是福利分房,加上那时候房子不太值钱,所以还是不够还债。
母亲和穆婶是一个单位的,我偶尔能在母亲单位碰到海波,但已不像兄弟一般亲密了。后来听母亲说海波转学了,穆叔想让海波长大学技术。
三
四年级临放暑假的一天,回到家的我发现父亲的脸色极其难看。我以为老师又告我小黑状了,可怎么也想不起究竟犯了什么事。母亲也是面色深沉,让我无从查问。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
穆叔死了,死在了工厂里。死因是什么?工伤致死还是意外?父母没有告诉我。
穆叔下葬那天父亲带我去了。仪式上,海波的爷爷奶奶哭得惊天动地,穆婶呆滞地站在一旁,她没有哭,双眼空洞,像失明人一样。海波发了疯似地绕着墓地奔跑,嘴里嚎叫着,根本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
海波在穆叔出事后再没有理过我,像是从来就没有认识过我一样。
小学毕业时,父亲调动了工作,我虽然没有去太原上中学,但终于离开了这座自出生起就没有离开过的县城。
少年的注意力总是容易被新鲜事物吸引,我很快融入到新环境新朋友中,我在潜意识中想彻底摆脱那个老县城带给我的一切,包括记忆。
父亲的工作和我的学习都相对顺利,高中毕业后我考到了深圳的大学,那个我从幼时起就魂牵梦萦的所在。
到深圳后,程子经常约我出来坐坐,我俩都刻意避开了我们三个共同经历过的事情。
前一阵父亲身体不好,我请了年假回家陪他。老爷子精神头不错,许久不见我,话特别多。我趁机问出了那个埋在心底多年的疑问。
“爸,穆叔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父亲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平复了许久,才缓缓说起:“那时破碎生产线上引进了一台欧洲生产的大型机器,穆叔没有按照规定程序操作,自己被卡在机器里出不来。那机器贵得离谱,也没什么人会修,一旦停下来意味着巨大的经济损失,于是老板就让穆叔自己选择,是拆了机器照价赔偿,还是让机器继续转下去……”
房间里沉默了很久。我感到喉咙里像吞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样,滚烫,但咳不出来。“难道没人救他吗?”我想问父亲,但看他浑身打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想起那年海波绕着墓地疯跑,我也没有上去抱住他。
作者刘翔,现为自来水厂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