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煜神君觉得自己乃是着了公孙念的套。那人的一壶飞醋实乃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本意是不想让对方担忧,但眼下看来,此事若是不说开,大约公孙念也不会善罢甘休!敏锐如他,怎会觉察不到其中的异样!
明煜神君索性给了他一个痛快,“我昏睡了半年,后经鬼督引荐,认得了一个神医。那一日与你主帐一别后,我便去寻他诊了诊。”
公孙念倏尔紧张了起来,“可是身子出了什么问题?”
“那位神医只道是我要想活得长久些,便要懂得节制。遂给我下了个一年半载的禁令。我寻思着若是我俩共处一室,你我定然都免不了要活受罪。所以……”明煜神君顿了顿,“为了日后能够长长久久,这一年半载便不要再见了吧!”
公孙念默了许久,却道:“从前,哪怕是芝麻绿豆点的小伤,你都会跑来我跟前嗷得若有其事。”他怆然一叹,“我倒是有些怀念那个时候了!”
“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会在意,而彼时我也想让你在意。”准天帝摘下了覆眼罗绫,“我即将成为三界之主,很多事情都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鬼督大人总说我太过依赖你,怕我成为一个扶不上墙的天帝。你也说过,往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不多。神族的事情,我泰半都得自己拿主意。再者,若我动辄就跑来找你,岂不被人看了笑话去!”
天祁神君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用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我在,总能帮你分担一二!”
“眼下倒是有一桩事情需你帮着分担。”明煜神君趁热打铁,“我掌着神族兵权并不是长久之计。虽然此事由元始天尊起意,但天庭人多口杂,私底下还是议论纷纷。我寻思着将帅印交予你,自己也好避避风头!”
“你这是要拿我做挡箭牌?”公孙念哭笑不得,“方才还口口声声要独立,不想万事都依赖我。殿下,这才几句话的功夫?”
“上回你也说了,要帮我守着疆域,我才能大展拳脚。”他竟也有些羞涩起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也不能万事都冲在前头,是不是?我又不傻!”
“此事我知道了。”西南守军主将沉淀了一下思绪,“不过委任一事暂且先缓一缓。我在军中资历尚浅,恐难以服众。我父亲方才将轩辕剑交于我,我需得名正言顺才能堵住悠悠众口。过几日我准备回一趟鹤澜堂,先将这族中琐事处理一下。我会闹得尽可能声势浩大些,届时正好予你一个契机将那烫手的烂摊子丢过来。”
明煜神君称心如意地点了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全!”
“过来,我帮你把罗绫系上。免得待会出去,旁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他将他红肿得不像话的眼前再次遮掩了起来,指腹留恋着那处,最后落下一个隐忍的轻吻。他遂退开一步,离开了他的私人空间。
“好了,去吧!”
公孙念挥手撤掉仙障,一股寒风鱼贯而入,裹挟着冰冷的落雪,吹散了这股暧昧的温度。
定了定神,明煜神君转身肃然道:“西荒大军主将听令。”
“臣在!”
“调一队精锐镇守安氏祖宅,没有本君的命令,不得放任何一个人进去!”
西荒主将领命,遂即刻带人往槐荣城去。
明煜神君继而向众人宣布道:“此役西南守军主将立大功,择日会另行封赏。念及天祁神君虚耗过大,本殿下准他休沐三月。”
他遂转向公孙念,一本正经说得若有其事,“虽然本殿下准了你的假,但西南荒到底是个不太平的地方。你手下的人需得代你守着那片疆域,若有闪失,你亦是失责!”
天祁神君驾轻就熟得陪他把戏做了个全套,“臣明白!”
把事情交代完,准天帝这才有模有样地一手扶额,忧伤道:“诶哟,这处的雪景委实晃眼,风也吹得我头疼!”
公孙念忍俊不禁,差点破功。心道岁月变迁,但他家这位装腔作势的本事倒依旧炉火纯青!
大事已了,风流云散,槐荣城也渐渐恢复了往日里的生气。
一个月过后,在同样漫天飞雪的鬼天气里,鹤澜堂却鲜有得人声鼎沸了起来。自从明煜神君废除星罗天观旧制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鹤澜堂里凭本事来取继承资格。
虽然轩辕氏的长公子公孙念威名远扬,堪称是神族史上难得的奇才,但轩辕一族中亦不乏高手想要试上一试。毕竟,这位可是连天石都没召唤过的。
此等盛世,准天帝自然不甘错过。然而天帝一职委实不是个闲职,即便这一日他起了个大早,却还是被神族的繁琐政务给缠了住。好不容易开完朝会把一众啰嗦还说不到重点上的神仙给打发了,他连件衣裳都来不及换,跳上一朵小云便风风火火赶去天府凑热闹。
此时,骄阳已西斜,将他脚边的云朵染红了一片。他低头一瞧,一哆嗦差点没从云头上栽下去。双腿一软跌坐在云端,明煜神君唯觉心累。
作为一个神仙,且还是个惧高的神仙,委实是太难了!
然而他需得飞快些,今日他耽搁得太久了,若是再磨磨蹭蹭,怕是要赶不上这场热闹!
于是乎,堂堂的准天帝躺着便莅临了鹤澜堂,场面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
许是为了护内,正遛着对手玩的天祁神君见状精神状态陡然一振,在一招之内就将围观众人的注意力再次吸引到了这场比试上。
风卷残雪,二人劈向半空。公孙念身似雪中蝶,刚劲之余却游刃有余。
一片欢呼叫好声中,云头落地,这场历时四个时辰的比试也落下了帷幕。
明煜神君头重脚轻地踩上鹤澜堂铺满冰渣子的玉石地时,正巧看到了这样一幕。
一身白衣的西南荒主将天祁神君正手持着一杆不知道哪里来的梅花枝立在场中央。他仪容齐整,连头发都没乱。外袍上的忍冬暗纹在落日余晖下熠熠生辉,映着飘零冬雪,衬得他整个人意气风发,格外神气。
准天帝看傻了,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遂捂着心口由衷生出了一股自豪感,“嗯,不愧是我家的大将军,担得起‘帅炸苍穹’这四个字!”
他看了看武备场下一堆穿着忍冬暗纹但都不太体面的男仙,复又看了看立在武备场上的公孙念,这才回过神来。
原来,他家这位是拿了杆梅花枝去如此重要的场合与人打群架!
可气的是,他还赢了!
更可气的是,他不但赢了,一架过后他手里那杆梅花枝上甚至还缀着不少盛开的梅花!
明煜神君抬头四顾,入眼皆是密密麻麻和人山人海。
他不禁心道:“这可太欺负人了!”
但他又忍不住想要拍手叫好,因为他坐在云头上将这一架看得清清楚楚,公孙念打得实在是太过漂亮!若是传出去,还不得轰动整个四海八荒!
明煜神君终于明白那日在槐荣城外,公孙念说要把事情闹大是个什么意思了!
冬日里的灼灼红梅映衬着他的清冷孤傲。胜负已定,并且注定要被载入史册。从此往后,这位年轻的神君便能光明正大得以神族十大法器之首轩辕剑为佩剑了!
然而还未等明煜神君心安理得地将那烫手的主帅印扔给他,头顶便突然雷云攒动,一阵凛冽寒风驰骋过后,天祁神君手里的红梅枝条已经秃了。准天帝抬头看了看这天象,便见得红色的天雷在黑云中穿梭,翻滚着涌向南方。
这应当是天诛降世的天象。
他心头一惊。
赶来看热闹却只看到了个结尾的明煜神君二话不说,跳上云头马不停蹄地便往西南荒去。
雷云一直追随着他的脚步,似火舌无数,穷凶极恶地舔着他脚下的祥云。
一路的霹雳,让人心惊胆战。
午夜时分,他终于靠近了惑西谷。远远地,便见到那片惨白的雾障有了异样。在过去的那些年,这片迷雾笼罩着的林子总是如死水潭一般平静。而今,它却汹涌澎湃了起来,好似被一个巨浪卷起的旋涡,在暗夜的掩护下集聚力量。
明煜神君不明所以,却也并不畏惧这未知的危险。他的云头直直俯冲了下去,风声灌耳,伴随着小妖们慌慌张张的脚步声。他目光如炬,在那一刻竟忘记的要恐高。
时值冬日,寻常小妖即便没有冬眠,也该躲在自己的洞中避寒。此时还出来蹦跶的,多半是那些身不由己的低阶妖巡卫。
他没有多想,入了林子便散出气泽生出诀法去寻求鬼督的指引。
指引来得并不及时,明煜神君在林中兜兜转转了好一阵子,直至一声轻微的啼哭声钻耳耳孔,才叫他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天诛降世,合着这恶劣的天象以及雾障的异样,明煜神君本以为那处早已乱了套,可当他抵达时,见到的却是一派平和的氛围。
这种情况下,眼前的这一幕委实有些诡异。
“你来得正好!”鬼督大人代为开口了,“这孩子往后就交给你照顾了,赶紧带走吧!”
即将继任帝位的明煜神君不免有些诧异,“这就让我抱走了?”
姜裴冥道:“不然呢?再等几天,等培养出感情来了,你以为你还能抱走?”
明煜神君看了看躺着的洛茵仙君,只见她紧闭着双眸,用后脑勺对着自己刚降世的孩子。而她一旁的玄衣魔尊看起来也没有要伸手去抱一抱那孩子的意思。
那娃娃生得白胖俊朗,五官精致,眉宇间却镌刻着一股戾气。此时躺在襁褓中,嘴里塞着拇指,哈喇子横流。他不哭也不闹,竟显得有些懂事!
伏空承催促道:“赶紧带走吧!再拖下去谁心里都不好受!”
要抱走别人家的孩子,明煜神君心里其实也不怎么好受。但他还是本着心中的仁慈,麻利却又生疏得将那刚坠地的小娃娃抱了起来,转身便往回走。
鬼督大人送了他一路,明煜神君也就顺便同他交代了一下安宁与卫氏之间的那些陈年旧事,并嘱咐他务必将此事转告风临,好让他放下执念,魂归混沌。
待到送出了林子,看着他跳上云头扶摇直上后,伏空承才安心转身。而当他回到那处时,一行人马已经整装。
“这雾障要崩塌了,我们也需得快些走!”
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姜裴冥也忍不住自己话痨的毛病,“怎么说崩就崩了!这不是你们鬼督一脉的厉害术法嘛!”
“大仇已报,司战的血脉也得到了延续。老爷子余愿已了,没了执念,便甘心去混沌了。”他感慨一叹,“这处雾障本就是我父亲为了度化基延神君的怨气与执念而造。事到如今,也该散去了!”
玄烨默默地将那堆尸骨收敛了起来,遂抱起洛茵,只低低得道:“走罢!”
林中雾障已经十分稀薄,远处声响清晰可闻。
这处毕竟是惑西谷,是妖族的地盘,雾障崩塌势必会引起妖族的注意。妖巡卫此时在此地出现,实乃职责所在,倒也不稀奇。只不过看他们的阵仗,委实不太像是在执行巡逻。
“附近有妖巡卫,我会领着你们绕一段路,都跟紧了!”
伏空承遂化作了黛鹊原身,他飞到了高处,以洞察那一队守卫前进的方向,带着众人绕开敌阵。
这片被传得十分邪乎的林子已经许久没有妖族的人踏入过,于妖族而言已然成为了一块不祥的禁地。妖巡卫皆都十分谨慎,因都各自提心吊胆顾着要保命,所以看起来列队有些松散,形似林中的一盘散沙。
鬼督大人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他们这一队人马可谓是老弱病残。老的,是他自己。弱的,是那位刚生完孩子的尊后。而病残则皆指的那位脑子不太康健的姜神医。唯一一个战斗力在线的,现在双手也不得空。若是此时领兵前来探查的是那位豺狼成精的癸乙,那么事情还真是不好办了!
打从生完孩子便没有吱过一声的洛茵伏在玄烨的肩头,看起来心事重重。
苍暮担忧他,便低声宽慰道:“儿孙自有儿孙命,即便他留在我们身边,也总有离开的一日。”
洛茵默了少顷,却只沉沉得道了一句问,“日后,他会过得很好,对吧?”
玄烨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他至少会受到众神敬仰。”
天诛命格皆坎坷,洛茵心知那孩子此生定然会吃不少苦头。但她别无选择,她只能力所能及地在光辉之下给他铺一条路,奢望着他能迎着骄阳而息。她了解那群老神仙,亦了解神族人那些端正的神生观。
行在康庄大道上,至少那孩子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她搂紧了玄烨的脖子,略显疲惫,“你这样把我抱回魔族去,可有想好怎么同你的子民交代?”
“本尊要娶谁,都是本尊的事,旁人还没这个能耐来指手画脚。”他坚定道,“不必忧虑。我在,总能护你周全!”
洛茵点了点头,紧紧得靠在了玄烨的肩头,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回顾这不长不短的半生,她觉得自己大约也能算是个传奇。
在神族,女子从武不多见。能靠着拳头打出个名堂甚至坐上一荒主将之位的更是凤毛麟角。然而她做到了,可那又如何?在众神眼中,她亦不过是个女子,甚至可有可无。
而今,她在神族已是个死人。但也许有朝一日,她的真实身份还会败露。届时,那群老神仙大抵会以她为耻,不厌其烦地拿她当做反面教材来教育神族的下一代。又或许,那下一代中便站着自己那个连抱都不敢抱一下的儿子。
而然,作为曾经显赫一时的东荒掌门人,神族第一女将军,她也并不觉得后悔。
这半生,她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和离奇,而这些遭遇在让她遍体鳞伤的同时也给予了她很多启示。
神族之人未必都大慈大悲,而魔族之辈也非尽然穷凶极恶,即便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妖族地牢中,尚且还有一只与人无害的小狐妖聊以慰藉。
障目的幌子一旦被扯开,这个世界便就暴露了他真实的面目,真实得让她觉得震惊。
雾障已然褪去,万幸的是迷阵的崩塌并没有造成什么毁灭性的灾害。它只是悄无声息得散去,让那片长期不见天日的林子重见光明。
今夜的天象并不好,黑云遮月,狂风四座,扯得林子沙沙作响。
玄烨将她往怀中又搂了搂,抱得她更紧,体贴得问道:“冷吗?”
洛茵摇了摇头。
往昔那五百年多如坠冰窟的日子她都熬过来了,而今苍暮就在身旁,她又岂会觉得冷!
阴冷的惑西谷渐渐被甩在了身后。没有追兵,也没有拦路人。面前是一片辽阔的平原,瑟瑟冷风呼啸着卷起了尘埃。
洛茵望着那一望无际的黑暗,心中却只剩下一片坦然。
她生而为仙,已为神族鞠躬尽瘁。
今后,往昔的荣辱于她便是陌路,她要亲手将自己作为仙人的一部分埋葬起来。就像当年苍暮的抉择一般,彻底抛弃从前的自己,去熟悉未知的生活。戎马半生,余下的日子她想为自己而活,陪在苍暮的身边,伴他渡过为魔半生中的每一个难关。
道阻且长,福祸相依。
这四海八荒,他们也唯有彼此而已了!
《错天命》正文到此完结。
下周会更新一个长番外。
7/7开始更新故人余情系列的最后一卷《屠疆》,讲述上原和邯羽的故事。目测会是整个系列里最精彩的一卷,大家别错过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