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应该是冬天刚冷起来的时候,空气冻得要碎,一根根扶起你张裂的汗毛,裹狭你的身体。踱过干冷的路面倒像是踩碎了硬冰冰的玻璃似的,碎片刺着全身的肌肤,像枯叶皱缩成一团。你裹紧了大衣。
篮球场黑漆漆的,草坪是暗暗的黑白胶片,高高的照明灯发出的惨白光辉在灰蒙蒙的空气里散射,左右两只张开,像是天使朦胧的白色翅膀,纯洁安宁,至简至静。
深夜路口,人都走光了,没有月亮,星辰暗淡。你站在街角惨白的路灯下。你看着你的影子鬼一样稳稳地栖息在台阶上,像梦一般恍恍惚惚一动不动,轮廓分明。
连风也没有,气体凝固了,你不敢大口呼吸。你不自觉微微张着嘴,从胃里悠悠飘出的热气飘至口腔,又在干裂的唇边滋蔓。温润的肠子在腹腔内蠕动。你瞪着眼,幽远的群山鬼魅一般游移,眼睫毛被灯光照得雪亮,颤颤地闪。你屏住呼吸,不知哪里传来细小的嗡嗡声,似在耳朵里、大脑深处,从过去、未来,遥远的地方狠狠击了一下鼓,哐当一声。你甚至都看见了花花绿绿的人群攒动,狰狞快活的脸,咿咿呀呀的说话声,它们跨过时空隔障只留下了极细微的断断续续残余。你的耳朵像极力张开的网,那声音却又烟一般飘走了,这时,你听见耳鼓鼓膜血液有节奏的跳动。
一下,两下……
路边蹲坐一只猫,瞠着眼睛呆愣愣地看着空气,胡子支棱着,鼻子冻得通红肿大,挂着湿乎乎的鼻涕,全身的毛乱得像乞丐一样。
你看着它。
它盯着你。
一、悠
中午,一个人。天温温的凉。多云。你边喝着牛奶,边在素描纸上随意涂抹,乏了,关了手机,关了门窗,蒙头睡去。
一觉睡到自然醒,正值下午时分。灰尘浸透了阳光从窗帘缝里泄进来,缓缓游走,在朦胧的幔帐间勾画金色的线条,拥裹温软的床。时间静静的,暖暖的,像在梦中一样,竟不知人间何世。大开门窗,金色的阳光放肆地闯进来,填满了整个空间。一时,窗明几净,桌上的茶杯、台灯,架上整齐排列的书都清清楚楚的,暗暗覆上金红的影子。
阳台上。阳光柔柔地披洒在肩头,微风阵阵。远处崭新笔直成群的建筑,近下一条修长干净的公路,两旁青翠新鲜的一动不动的绿树,人行道的青砖简单的线条一清二楚,点撒片片金红落叶。偶有行人,脚穿雪亮帆布鞋走过,路上忽然沙沙路过一辆黑色小轿车,车盖油光发亮,车顶映照的天空随着车的行驶飞速流走。
阳光暖暖地栖息在脸颊,脸上细小的绒毛微微发热发痒。风吹来,头脑异常清醒爽快。金色的墙面映照了一个瘦削少女的影子,年轻的脖颈轮廓鲜明,发丝随风轻轻舞动,好像也浸透了活力。
忘了还是几岁,你放学回家,傍晚的阳光柔柔的,在高楼窗户上黄灿灿地反射着,照得你心里又亮又惶。卖水果的还闲闲地坐在藤椅上,架起双腿,用扇子拂拍慢悠悠的好光阴,散乱一地的橘皮和瓜子壳;沿路聒噪的汽车鸣笛充盈起城市的虚空——谁都是懒懒的——服装店流行音乐漫不经心,不怕人家不欣赏,万年不变似的,熙熙攘攘的拥挤人群不知又在抢什么便宜,导购拿着喇叭在门口扯嗓子;花花绿绿的人从你身边挤过,扭动脸部肌肉大声喊什么人名字,你看见他干瘪嘴唇灰色的浸渍和参差的黄牙,喷薄而出的瓜子壳——这些都与你无关;转个弯又是哪个安静小巷,路边树轻巧碧翠,风摆婀娜,隐隐从哪间小暗屋子里传来《忘记时间》的旋律,你又想起去年暑假追的电视剧了。
或者清早,你走在无人的冷清人行道,商店都关着门,清洁工远远地抓着柳枝做的大扫帚哗哗地扫路。你匆匆地走,你想起今天要发试卷了。
二、怅
你还是忘了什么时候,只知道太遥远恍若隔世。下午,你躺在竹席上,蓝盈盈的天空映在睫毛帘下,一切都很安静。云儿淡淡的扯得七零八落,高高的。天上看不到影子。你想起烈日下晒谷子,金黄的稻谷铺满水泥地,远看一张一张的,家家户户都少不了自己的一份,心安理得。趁懒懒的午后,母鸡悄悄踱着寻觅谷子,你偷偷到它身后猛地冲过去,吓得母鸡扑腾起翅膀边逃边呱呱乱叫,尘埃在阳光下金闪闪地飞舞。午后的小溪流躲在高高的水草暗处潺潺流淌,它是热烘烘外心的冰凉的底,是安心。阿婆支起晒被子的竹架,你喜欢和小伙伴们在里面的天地钻来钻去。
可是你现在就这么毫无目的地躺着,没人来找你玩。天色慢慢从碧蓝到灰蓝,再到灰色,空气凉下来,开始你浑然不觉,猛地清醒过来才知道已经过了那么久。每到傍晚五六点的时候,太阳休止了工作,天边的金色霞光退散尽了,万物萧索模糊起来,蒙上薄薄的烟纱,风变凉了,晚饭的炊烟与就要来临的夜色混搅弥漫,总有点说不出的味道,你还是个孩子,你就已经这么觉得,可你还毕竟只会用难过这样的词,但你隐隐觉得不恰当。
多年以后,你学到了那个词,叫惆怅。
晚上,吃了饭,小伙伴们都笑嘻嘻地出来了,拿着玩具小荧光剑比划,在辽阔无垠的星空下,你们玩得忘了时间,直到奶奶来催。晚上洗了脚上床,还有电视剧热闹着伴你入眠。
就这样你好像过了很多年,好像这就是永远。
三、暖
还是那么早的时候,连祖宗堂前的大门都没敞开,屋子里还是暗暗的夜晚惺忪,带着陈旧的灰尘味儿,连光也不该出现的,可你偏偏看见紧闭的窗户出奇地亮,寂静无声。就算在房间里空气也是冷得发干发裂,张牙舞爪,把人堵在被窝里的。
然后你就看见大雪了。你从未看见这样厚实饱满的雪被,软塌塌地匍匐在土地、屋顶、树枝,一切的一切……屋檐上长长的冰凌在阳光下闪着光,银色的树丛密密匝匝的,好像上天故意要给你一个惊喜,藏着掖着,最后像个孩子似的变个戏法把自己的宝贝给你看,你的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个雪样的世界太大了,雪朵儿是滋滋地响,诱引着挑逗着,又是假装正经的摆着冷冷的脸,却又要噗嗤一声笑出来似的。
屋里人烤着火,电视荧荧地活动,咿咿呀呀的,一地瓜子壳铺垫起暖烘烘的氛围,墙上熨帖的是红通通的影子。屋外,大雪纷飞,天地作色,屋内却是凝固的时间。
一般金色的阳光会让人觉得安静,尤其是傍晚的温存,尘埃亮闪闪地飞舞,好像是演绎一个古老的默片。你们放学了。你们背着书包在沙堆上玩到很晚,跑上跑下,寻找精良可人的鹅卵石。风轻轻地吹,年岁像树一样生长,是伸展,也是仰望。你们喜欢故意走到田埂上,弯弯曲曲的小道静谧无人,让人很轻易就恍惚跳进一个梦里,稻田的远方是黛紫的山,重峦叠嶂,掩了薄薄的灰烟。你们喜欢踏着软茸茸的草回家,柴与肉的香味夹杂着炊烟急急地献上殷勤,一下就让你给闻见了。
有时,你会在安静的午后发呆,日头又强又烈,让人睁不开眼,门口芭蕉耷拉着叶子。你看着门口大澡盆里水的光影盈盈地反射在墙上,波光粼粼,一只鸡从堂前咕咕踱过去了。
四、伤
好像什么都不是什么,他们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不是什么,你也不是什么。
什么都集结成扔出的水杯,在空中悠悠翻飞,时间在此凝固一秒,然后继续前行——水杯撞击在坚硬冰冷的地面,完美地破碎成雪亮的碎片,四下溅开。你看见人们在动,在张嘴,可你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近乎痉挛的面部肌肉——它们竟然曾经笑过——扭曲变换,疯狂睁大的眼睛,大汗淋漓的涨红的脸。你感受地板的震动——你这时竟细细研究它们上面的小花纹,当初它们被细心挑选好,这时也无辜地摆着自己的形状,无人搭理。偌大的房屋里,只有时钟在滴答滴答慢悠悠向前走着,铁面无私又不讲情理。
时间是很磨人的,尤其在这样亮闪闪的午后,上帝居然也开始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好奇地把风从窗外送进来,带来人间的清香与安闲,带来无限的乖巧与爱怜。
你呆呆地站在窗前,楼下马路昏昏沉沉地举着几星路灯,也没车,也没人。没有月,也没有风,也没有任性。
你觉得你太乖了,乖到有点绝望,这到了这个地步,是很容易被摧垮的,你知道回头也没有路,只有日日夜夜的惨白台灯,攫取你眼里的肉,攫取你心的汁液。你已经做到最好,如果偏要有点什么,那也不是你的错。
窗外响起你的呼喊声,瞬时就被空气化开,像没吹足的肥皂泡的可怜稀薄,隐匿在森森樟树的叶和杈里,可是你已经觉得这声音够大。你甚至有一瞬间想爬了出去,你盯住了对面黑漆漆的房子——很久没人住了,遗弃的广告招牌斜斜的,墙头簇集了一团乌泱泱的破烂植物,却也是很远似的,遥远而模糊,碎玻璃死人眼睛一样的,万年不变。你喊着,反正也不期待也不失落也不受伤……你仰望着天空,你喜欢这个动作,就好像,含着一股旷古的无言,迎着一种无须解释的温柔的目光。
如果世上真的有幸福,那也应该是很多年以后,你再也没力气喊出来的时候吧。
你关掉所有灯,黑暗里听见远方隐隐的音乐声。没有星空,没有拥抱,没有晚安,什么都没有。
……
你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样似梦非梦的时候,空气凝固得如此迅速而不知觉,这力量穿过,庞大而恢弘,齐齐逼来。你也不知道,为什么你非要想起那些愚昧的温柔怀抱,非要记得那只躲进往昔温暖午后的蝴蝶——这些黑沉沉的碾压逼你连连退却。
你全身支棱着,仿佛在等那只猫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