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黑压压的此起彼伏的背,汗水顺着线条分明的背脊滴下,摔进被无数双脚落地时踏地严严实实的泥。
火把的光照着她的眼睛生疼。
火光在画着壁画的墙上留下奇怪的影子,哑红色的纹路失了轮廓,很多故事在这些似是而非的图案之间已经流失太久了。他们的祖先曾生活在世界尽头的洪荒之处,燧氏之族有神木,琼玉为枝干,玉石而成的花瓣之间,是日夜明亮的明珠,燧氏之鸟啄之则有火,庇佑四方神灵。她及她的子民就在这样的庇护下绵延了数代,泥点一般遍布大地。族人跳着奇异而有韵律的舞,以泥土代表天神,以牲畜代表己身,割开胸腔,心口的第一捧血献给他们口中的吾神——坐在至高点的她。她按着眉心的手指暗暗地用了力,谁说神不会头疼呢?
鼓点变得激烈,每一次征猎之后以舞蹈为庆祝的仪式,庆贺庇佑子民的神恩赐猎物,庆贺满载而归,或者——她看向人群中那些跟不上节奏的人——或者是为了让她更容易辨认出在狩猎归来的队伍中混杂的受伤的人。每一次征猎带来的不仅有补给粮食的猎物,还有难以恢复的残肢断臂。湿润的泥土和着微妙的血腥味,那是一种腐败却又甘甜的气息,越过燃烧的火把和鼓点声,弥漫了整个洞穴。
难道没有人注意到这样腥甜的暖风在吹过吗?所有人的脸上只有满足而迷幻的神情。她有一丝晃神,这样熟悉的气味令她微微地安了心,不通过筛选的种族最终导致灭亡,而她的氏族,是骄傲而残忍的经过筛选的族类。
那他呢?她的眼神越过台下那些同氏族的人群,他们有着不尽相同的脸,每个人都有着高高的颧骨和深邃的睫毛,这片土地上的同类或多或少都有着相似的血脉。那是什么时候自己把眼光多放在了他身上?是他恰巧有着灵巧的手指,用三月的桃花做轻纱,用最柔软的柳枝和蝉的翅膀做了发冠,再用海妖的心晒干磨成粉,和着不老泉调了做青黛,最后捧了她的脸,好似脆弱如月光,细细帮她画眉;又或是他恰好是最善战的勇士,总是第一个将矛插入群兽的胸膛,又总是第一个抓住最狡猾的野狐,将温暖柔软的皮毛带回,铺在她脚下,连同他自己。
她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算了吧,她暗暗地想。能记得起的也是如烟熏过的片段,是极南之地常见的一个潮湿而温和的夜晚,无星亦无云,好似是她在寻常的万人之上的情绪中突然犯了腻,又好似是他,独独是他,迎着她的目光走了过来,低低地附在她脚边,亲吻她的脚背。不对,那日应有有阳光,是午后吧。她闭了闭眼,火把在眼帘上留下残影。那或者是一个午后,她在神木茂盛的枝干之下,无数的枝条承受不住那些无限生长的发光的琼叶,垂落在她周围。而在深深浅浅的绿色后面,他走了过来,走了近来,包围了她,拥抱了她,覆盖了她。
日夜也好,为何记不清他的眉眼呢?他在跳舞的人群中,刻意地矮了身子,变回了普通的族人,不再有当时让她喘息不止的颜色,不再迎向她。她看着眼前黑压压的族人,她带领着自己的氏族世代沿着黄河流域迁徙,天地四维,六合八荒,她指山为穴居,则族人伐木开地,她指河流为栖,则族人填河业渔。她一扬手,则万千族民跪伏于地,各司其职,相同的目标就是取悦她,顶礼膜拜她,簇拥着追随她。她是王。
“那一日……”她终于是开了口,舞蹈中的人们慌乱的停了脚步,闭了嘴,鼓手将鼓槌紧紧捧在手心,生怕惊了谁。她看向每一位她的子民,每一位都面容模糊,眼神崇拜,随着她的眼光逐一虔诚的低了头,不见他。她静静的将手放在小腹,微弱的心跳缓慢而沉稳地从最深处传来。“那一日我步行于菏泽,见一巨大的脚印,熠熠生辉,我好奇,以脚覆之。”
族民的目光追随着她,而这一刻她感到疲惫。“即刻有青色的虹围绕在我周围,原来那是雷神留下的脚印,使我有孕——”
族人痴痴地张了嘴,没有声音,随即如波纹被石子打乱,层层跪了下去,以头扣地,誓要见血。
“吾王永生,诞神之子民——”
她站了起来:“赐我风氏之子以荣耀,以福寿,以神力。”她看着脚下无一例外的坚韧的背脊,想,以欲望,以自私,以懦弱。
她转了身。
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伏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