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浅写了一篇《蒋公的面子》观后感。一直觉得不过瘾。总是想着再找一个时间能补上一些深度分析的文章,因为我是如此的喜爱这部剧。
然还是要归于自己的懒惰,则一直未曾动笔。
今日闲来无事,且在读完几段叶兆言先生所著的《南京人》略有所感—— 其中缘由一会儿再说 —— 因此便逼着自己打开电脑,补上这一直以来想写的《蒋公的面子》详细观后感。
众所周知(词语似乎欠妥,因为时至今日《蒋公的面子》依然还姑且只能算作一出地方小众剧,在江浙沪一带甚为流行),《蒋公的面子》是南京大学文学院为纪念南京大学建校110周年(2012年)所创作的学生话剧作品,其作者是当时只有二十一岁,尚在南大文学院戏剧影视艺术系读大三的温方伊。
真可以说是一代才女。
其写出的剧本生动有趣,一经推出,《蒋公的面子》便创造了在南大连开35场的盛举。
后经过多位老师、学者、专家的指点和改编,逐渐的形成了如今这一部我们所看到的《蒋公的面子》。并且在长三角地区、武汉、西安、长沙、北京、台湾都有定期巡演,2013年时已经在美国多个城市展开巡演,且反响强烈。
而这部剧的剧本构思也很有意思,它的创作灵感来自流传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的一则轶事,即1943年蒋介石初任南京大学(时称中央大学,因抗战内迁重庆、成都等地办学,建国后更名南京大学)校长,邀请中文系三位知名教授(夏小山、时任道、卞从周)共进年夜饭,这使教授们非常为难。三人中,有人痛恨蒋之独裁,却又因战乱之时藏书难保需要蒋的帮助;有人潜心学问不谈国事,却好美食,听闻席上会有难得的好菜便难抑激动;有人支持政府愿赴宴,却又放不下架子,要拉另外两人下水。为此他们争吵了一个下午:到底给不给蒋公这个面子呢?二十多年后的文革中,他们必须交代是否接受蒋宴请了,三人再次见面谈论当年到底去没去赴宴,诚惶诚恐地回忆往事,真相难觅,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以上这一段摘录自百度百科]
我在看《蒋公的面子》时就很动情。
首先是惊叹其构思的灵巧,因为故事的结构并不复杂,人物关系和背景也很简单。但就是这样一出简单的小故事,却能牵扯出很多有意思的立意与讨论。例如:文人学者那酸腐的性格与人际交往的矛盾、繁杂广博的文史知识与哲学命题辩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岁月感慨、以及我们无法回避的历史问题以及时人世人的悲苦命运。
这样一出仅仅只有四位演员,四个场景的小剧,便能在短短的两个小时内将一个故事刻画的如此生动,里面的人物让人记忆如此深刻,所反映的事件与问题又如此引人深思。
真的可谓是巧中之巧,细中之细,精中之精。
其台词之精妙、典故之博学、对话之风趣、转折之深刻,又让其和一般小品舞台剧拉开了很大的层次。确实能让人品出来,这是一部百年名校所创造出来的舞台剧。
其次,高屋建瓴的同时又很接地气。
我们最怕学府出品的戏剧,带着一股子学府的穷酸味和清高味。好像一定要和基层百姓拉开差距,让人看不懂,才能体现其价值。就比如极个别美术学院(我不点名)的毕业作品展,明明有很亲民亦很深刻的作品,却非要故弄玄虚,放一些别人看不懂的怪玩意在那里。好像别人能看懂便掉了其身价似的。又如我国某特知名学府(依然不点名)其美院出的模特展。好好五官周正的炎黄子孙不用,要用吊眼宽距的“畸形”模特,且作品也都是看着“猪狗不如”。被大众批评了不思己过,反而戏谑大众的“愚昧”与“无知”,其崇洋媚外的丑陋居心却避而不说。真是毫无骨气,一身媚俗。
而南大出的这一部《蒋公的面子》则完全不是如此。台词人设上既能有文人知识分子特有的“高级书袋”,又能有很接地气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例如卞从周的那一句“逃难么,我也没经验”不知道要笑死多少人,而夏小山的“我宁可失恋,也不愿三缺一”,也着实可爱的紧。
在这平均每二十秒便能引得全场观众哈哈大笑一次(我估计国内也就德云社大概有能相媲美的水平,还得郭于二位先生来)的表演中,却又只需一两个台词,一两个灯光旋律的转折,便又勾得观众沉思静默,或悄然泪下。
这便是一出好剧。
在笑的同时亦有深刻,在哭的过程中品味人生,在舞台的光影变幻中浮掠世事,在台词的嬉笑怒骂中五味杂陈。
我就不再用溢美之词来夸赞《蒋公的面子》了,亦希望各位若没有看过的读者在看到此文后,能有兴趣去一观,便很好了。
而我今天写这篇文章主要的目的不是去整段夸赞《蒋公的面子》,却是要深度分析其中的一个人物—— 夏小山。
我在之前所写的《蒋公的面子,究竟是圆了谁的面子》一文中有提到:如果说这一出剧是在说要不要圆蒋公的面子,倒不如说是要不要圆三位教授的面子。而在这三位教授中,又尤以夏小山最为好面子。
夏小山如何好面子,而其面子表层的表现,和深层的表现又在何处?我们不禁在此文中一一讨论。
首先,我们在这三位教授中,能够感受到,虽然表面上三位在剧中的地位不相伯仲,但似乎莫名的有一种夏小山地位最高的意味。
这是为什么?想来不外乎有三。
其一是夏小山的学问最高,起码在这三位中最高。
学者多是自负的,就如夏小山自己所说:“读书人,难免倨傲”。是的,读书人,难免倨傲。如果说理论知识还能以科学的公式加以衡量正确与否,那么人文知识本就是一个各抒己见各执一词的科学。想要谁能说服谁,或者谁能认同谁,本来就很难。更不要说是这三位全国知名的教授学者,更可谓是倨傲到天上去。按照夏小山自己的台词:“所谓的大师学者我尚且瞧不上,更何况一武夫(指蒋公)?”
所以,想来这三人本应该是谁也看不上的。但其他两位在对话和态度明显能看出,对于夏小山,他们多少是带着敬重之情的。这要不是有震古烁今的真才实学,那又是如何能让另外两位倨傲到天上去的名师教授所信服的呢?因此我们不难看出,在这三位中,定然是这夏小山,学问最高。
其二是感觉最高,或者说是状态最高,又或者说是气质最高。和古板严正的时任道与圆滑世故的卞从周不同,夏小山一身长衫,一副长巾,“循循如,有古人风”。潇洒,写意,自然,随性。其不和他人争面红耳赤,也不屑于辩古论今,只是“闲谈知风雨,偶问有酒家”。似乎所谓的学术、政治、名利都不是其看重的,亦不在乎(起码表面如此)。只是馋那道“金华火腿烧豆腐”!有点意思。而在两位教授争的面红耳赤,口沫横飞的时候,又能非常适时的出来插科打诨,巧拨千斤,直带着观众捧腹憨笑,好不过瘾。你别说,还正因为有第一条,其他两位教授敬重于他,所以也就只好任由他装腔作势,弄风作雨。这感觉,明显是高,要比其他两位还要高。
其三是个子高。哈哈,虽然看到这估计大家要笑我。但这是事实呀。且不说这是因为演员选角的原因,单就说这一出话剧的人设需要,夏小山的个子也应该是最高的。因为要其有一种飘飘然若风雅名仕的古风之气。你想呀,这要是放一个一米六的矮个子,那又该如何飘飘然呢?所以这夏小山定然是个子高的,也是长相气质最出众的。再说回这个子高。虽然看上去是一句玩笑话,但有的时候,身高确实能决定一个人的气场地位。例如在职场中,长相外观本来就是职场重要资本之一。如果有更好的长相与气质,那往往确实比其他人要具有更多的人格魅力,出彩空间。而这高个子飘飘然的夏小山,亦然是这三位教授中,地位最高的一种体现(从演出结束时,每场都由夏小山的演员来报幕也能说明这一点)。
好了,废了这么多口舌(连篇废话)终于算论证了在这三位教授中,夏小山地位最高的这一个点。那么为什么要论证夏小山在这三位教授中地位最高呢?因为只有先论证了他在三人社交关系中多处的位置,才能更进一步的验证他的言行,从而分析他的心理。
我们都知道,所谓面子,有一种解释,即为:公开的自我形象,也就是我们希望在社交圈中呈现给别人的形象。所谓的维护“面子”,就是指我们会想办法去维护自己的这种社交形象,当它受到威胁时,我们会感到有所损失,这种损失感会触发我们的情绪,促使我们采取行动维护之。[以上此段摘录于知乎]
那么在这三个人地位最高的夏小山,和其他二人的交谈中是如何来维护自己的面子呢?基本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 插科打诨(而在北京的一场演出中,主办方也为了应和当时的网络术语,从而更好的解释《蒋公的面子》里面的人物关系,写了这么一个标语:“一场五毛与公知的辩论,外加一个打酱油滴。”这里面的五毛说的是时任道,公知说的是卞从周,而那个“打酱油滴”,说的恰恰就是我们的夏小山。)。
为什么要插科打诨?按理在时任道和卞从周的讨论中,学问最高的夏小山只要发表其自己的学术观点,以他的声望地位,很有可能左右讨论的走向。而咱们的夏小山却没有如此做,仅仅是选择作为一个旁观者在一边插科打诨。
在我看来,与其说夏小山是不愿意参与到其他两位的讨论中,倒不如说他有意的要避开这样尖锐的讨论。因为他不屑于和别人讨论,更是要用插科打诨作为挡箭牌,来维护自己的面子。
按照夏小山自己的话说,“读书人,难免倨傲”“所谓的大师学者我尚且瞧不上,更何况一武夫?”足以看出,夏小山倨傲到天上去了,而看不上的那些大师,很可能时任道和卞从周就在其中。
而讨论,就要面红耳赤,就很有可能意见向左,很可能针锋相对。夏小山不屑于这样,他有他自己的风骨,他有他自己的面子。他需要保持属于他自己的格调,一种飘飘然超脱世外的格调。这种格调是不屑于和凡人俗人所讨论的。讨论即掉身价。
所以夏小山选择了回避,选择了插科打诨。也只有这样,才能将自己置身世外,表现出一种超然脱俗,卓尔不群的状态。
但更可以说,是将自己的面子,维护到了极致。
其次,关于面子在乎的点,夏小山和其他两位也有所不同。
其他两位一个是因为政治观点以及历史仇恨放不下这个面子(时任道),另一个是因为不愿承担恶名且想融入团体而想争取这个面子(卞从周)。
但夏小山不是,夏小山仅仅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以及国家大师的风骨,不愿意放下这个面子。
我们知道,在《蒋公的面子》这出剧中,每一位教授都有一个看上去的表面面子,和一个真正要争取的深层面子。
夏小山的表面面子看上去是为了在“好吃”和“不能因为是好吃去给蒋公面子”中间找一个平衡点。而实际真正的深层面子是,他作为一个国学大师,不能也不屑于给蒋公这样粗鄙武夫一个面子。更何况他已在学生中放出话来,他不支持蒋中正当中大校长。
那么他现在则更不能因为一道菜,而破了自己的面子(公开的自我形象)。
但是夏小山又馋呀—— 他着实好吃(这个设定是多么的有意思) —— 因此他想了办法。
第一个是为“好吃”和“不能因为是好吃去给蒋公面子”中间找一个平衡点,即为他不是为了那道“金华火腿烧豆腐”去的,是为了自己的故交好友时任道去的。那么这么一来,就成全了自己去吃的口福,又成全了自己赴宴的动机。
本来事已至此就可以结束了,也很完美,三位教授的问题都可以顺利的解决了(夏小山吃到了名菜,时任道取回了藏书,卞从周拉到共同赴宴者)。
但还不行。
因为夏小山他仅仅成全了自己这个表面的面子还不行,还要成全自己实际的深层的面子,即国学大师的面子。
所以他要求卞从周一定要把请柬上“中大校长蒋中正”修改为“行政院长蒋中正”。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既真正的保全了口福,也更加保全了夏小山所追求的深层面子。
这才是真正的一举三得。
《蒋公的面子》这部剧剧本构思的巧妙就巧妙在这。每一次当你以为问题已经解决的时候,它又能更进一步,抛出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
就好比夏小山的面子。
当你以为夏小山答应了时任道去赴蒋公的宴,为他请求拿回藏书的时候,又进一步的抛出了更深层次的一个问题,即夏小山真正所要的面子,国学大师的面子。
这一层一层的递进,一次一次的转折,才是真正的精妙之处,也是我们透过表演看到的实际之处。
而随着剧情的推进,我们也在其中看到夏小山这个人物,和其他两位教授所追求的不同面子—— 他追求的是一种虚名 —— 因此,也不得不说,夏小山这个人物,正是三位教授中,最好面子的一个,也是把面子看得最重的一个。
好了,说了这么多关于面子的分析,接下来我还是想继续说说其他的。
首先夏小山这个人物是很矛盾的。
好吃,却又不愿意承认,因此显得俗气。好面子,却又不愿意承认,因为显得世故。
他既要拿捏住自己那份独有的腔调,又要把各厢的利益都占有到,从某种层面上说,夏小山是虚伪的。
他有知识分子的倨傲与清高,又有知识分子的穷酸和虚伪,既要吃得好,又要起高调。
所以夏小山这个人是最为矛盾的,也是剧中最复杂的。
后来我们看到,当文革来的时候。当夏小山被打成反动文豪被批斗的时候。他自己明明想走,却又不敢走,非要拉着时任道一起走。
又足以见这个人物内心的怯弱,缺乏一种斗争与无畏精神,多了一份读书人的迂腐之气。
所以真是可叹夏小山,可惜夏小山,亦然是可敬夏小山。
到这,也算是把夏小山这个人物浅表的分析完了。分析的不好,分析的不透彻,也感觉分析的不到位。但无论如何,算是分析结束了,圆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一个心愿。
还是那句话,在生活中,我一定是很欣赏和敬畏夏小山这样的人的,但也一定不会和他这样的人做朋友。因为和夏小山做朋友的话,太虚太浮太不实际了。
最后,说回叶兆言先生写的《南京人》,说回夏小山的原型—— 胡小石。
我在开篇的时候提到了胡小石先生。他是我国著名的国学大师,师承梅庵先生,曾任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文学院院长,与陈中凡、汪辟疆并称南大中文系“三老”(而这三位,也正是本剧《蒋公的面子》中,三位主角的原型)。
我们不能简单的将夏小山等同于胡小石先生,毕竟文艺创作是丰富多彩的,多数是来源于生活又超脱于生活。夏小山仅仅是摘取了胡小石先生的身份地位、文学素养、以及美食习性,而性格特点则完全不同,可以说就是一个纯粹的虚构出来的人物。
最近我作为一个南京人,正在读叶兆言先生所著《南京人》。在读到有关“南京的吃”这一章节时了解到,胡小石先生作为南京著名的学者、国学大师,也同样是南京著名的美食家,南京的老字号大三元、六华春的招牌,都是出自胡小石先生之手,足见胡小石先生对于美食的喜爱。而更为有意思的是,南京还有一道名菜,叫“胡先生豆腐”,就得益于胡小石先生对“烧豆腐”这道菜的喜爱。
不禁感慨,这座我出生的城市有这么多人文典故是我不知道的,而想到胡小石先生喜爱的这一道烧豆腐,又同样联想到了《蒋公的面子》中以胡小石先生为原型的夏小山喜欢的那道“金华火腿烧豆腐”,着实忍俊。
于是便不作懒惰,一心想要完成此文。一则是自身确实喜欢这一出《蒋公的面子》,二则是对南京人文的感悟,亦是对胡小石先生的一种追思纪念。
最后,想引用胡小石先生所作的一首绝句,亦是《蒋公的面子》中的一句台词来结束此文:
“十年骑马上京华,银烛歌楼人似花。
今日江头黄篾舫,满天风雨听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