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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戈壁滩生活了多年的青年散文作家李娟有一本散文集,书名是《走夜路请放声歌唱》。在这本书里有一段文字是关于她的外婆和老外婆的(老外婆就是外婆的妈妈)。文章里她写到她的老外婆在四川老家的破旧小屋里,苍老到如同被风干的腊肉,因为常年瘫痪缺乏与人的交流而失去了话语能力,但是老外婆很喜欢哭很喜欢流泪,流泪的时候发出呜呜的声音,细碎而哀怨。她整日坐在堂前的藤椅上,闭着眼睛,听不到看不到不言不语,其实没人招惹到她,但她一直兀自哭哭啼啼。
读到那段文字的时候是夜里十点,窗外的黑夜让整个世界成为末日,我悄悄拿着书窝在客厅的沙发里悲从心中来放声恸哭,直到双眼又酸又涩。你一定认为我是很感性的人,但其实恰恰相反,我的小半生都充满着近乎残酷的冷静与理性。
只是因为在那一刻,我想到了我去世的外婆。
外婆一向是人高马大风风火火的,但是在2008年无意间摔了一跤,从此便再没下过床。在瘫痪的六年内,她从140多斤的农村壮妇变成了60多斤的佝偻老太太。在最初的几年,她还能与前来看望她和串门子的亲戚邻居们高谈阔论几句,但是渐渐的,她开始茶饭不思,身体迅速消瘦,有人来同她讲话,她也不愿意再开口,或许是她已经没有力气讲话。但她会笑,冲着大家嘻嘻的笑。再后来连笑都不笑了,只是哭。
外婆哭起来的样子,特别平静。无论春夏秋冬,她都是盖着被子静静的躺在家的角落里,由于经年累月的无聊,凡是她的手能触摸到的墙体上,都被她抠出了大大小小无数的窟窿。她大部分时光是孤独的,因为大家都要忙于生计,无暇陪伴她。她的胯骨破碎,只能平躺,所以她哭的时候,眼泪便顺着眼角流入白色发丝间。有人的时候,她会哭出声来,声音不大,,但会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而大部分的哭,是静默而悲哀的。
我知道她虽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但是她的心很明净,脑子也清楚。因为当有人问到她的女儿是谁,她的眼睛会望向妈妈。她的眼泪,是因为经年累月的疼痛,是因为想念自己带大的外孙女,更是因为漫长的孤独和对生命的恋恋不舍与无奈。
某年春天,我回家看望外婆。屋里就我和她两个人。寒冷的初春,窗外树木依旧萧索,她静静的躺在床上流着眼泪,我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跟着她一起哭。不知那是她第几次被下了病危通知书。外婆的生命力一直很顽强。
我把草莓切成小片用牙签送到她嘴边,她张不开嘴。她的嘴唇干裂,我用棉签蘸水涂抹她的嘴唇。她感受到我对她的爱和依恋,她流泪不止。我也流泪不止。
那样的画面即使现在想起来,也是令人悲伤的。明明是近在咫尺的两个人,却不能用言语表达对彼此的爱,唯有默默的流泪。她的温度从皮肤间传来,细微的气息能让人真实的感知生命力在渐渐散去。我轻轻用手拂去她眼角的泪,奇怪,明明应该是滚烫的泪,摸起来却是冰凉冰凉的,那冰凉让我在一年之后仍然害怕着春天,尤其是初春。
那一天仿佛成为我人生的一个定格,从那之后我的眼泪可以随时掉下来。如果有一天我能有机会去演悲情戏,我想我一定会特别火,也有可能会成为影后。因为我肯定入戏特别快,只要想到那个春日,我的眼泪就会决堤。
胡先生因为这个深受其害,因为我经常会在特别开心的时候大哭出来,前一秒春光灿烂,后一秒便哀恸悲凉,他觉得我得了间歇性神经障碍,我觉得他情商低到不可理喻。
有一个词叫感同身受,乍一听这个词很有道理,但是越想便越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没有“身受”,哪来的“感同”,就像胡先生,他不曾有过相同的经历,便不会对书中同样的桥段有什么感想,至多就是觉得很悲伤,但在我这里,便会引发我内心的一场八级海啸。
只有有过相同的经历,才会真正的引起共鸣。否则,一切都会流于表面,即便是情感再丰富感受力再敏锐,也终究是隔着一层。我的父母每天都要看新闻联播,里面的战争、爆炸案、纵火案等人间悲剧却根本吸引不了他们,但是只要有与地震相关的新闻,他们便会非常感叹。因为在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中,他们都是亲历者,而且他们都有朋友在地震中去世。小的时候,村里隔几年就会有次传言,说什么从市里出来的消息夜里会地震,不管消息是否准确,爸爸都会把屋里值钱的物件全都搬出来,组织大家在平地上打地铺。
前几年我的房东把新买的房子租给我,我问他为什么不留着自己住,他说他妈妈是地震幸存者,不敢住高楼,也不敢让他住。我又问那你为什么还买22层呢,他挠着脑袋不好意思的说,我觉得没什么啊。
你看,都知道地震可怕,但心里的真怕,和嘴上的知道可怕,是不一样的。如此,怎么感同身受?
于是我更相信感同身受是不存在的,它压根就是个伪命题,经不起推敲的。女人只有做了母亲,才会更加痛恨拐卖孩子的人贩子,男人只有创业了,才知道老板日夜奔波是多么不易。唯有“身受”,才能“感同”。甚至有时,“身受”了,都不能“感同”,因为每个人的感受力是有着差异性的。
可是人生时日短暂,我们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经历一遍,那么最起码我们可以对世间万象保持不偏不倚的客观看法。
凡事都有两面性。人贩子是很可恶,千刀万剐都不足惜,但如果你身处深山时刻濒临生死线就会理解人为什么要作恶。违法是有成本的,如果你的几个孩子正要病死饿死,这时候有人出主意说贩卖婴儿能挣钱,你肯定会去,即便被抓了,最多是个死,用一个人的命换几个孩子的命,成本很低,你愿意干。创业的老板真的是非常辛苦而且风险系数很大,所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算计成本算计你,而且他们会恬不知耻的说“虽然我独断专行、克扣奖金、善于画饼,但我是个好BOY(girl)。”
最近我特别理解一句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以前总以为这句话是假文艺的心灵鸡汤,现在遇到很多困境,才渐渐品出了些意味。因为“身受”了,哭过虐心过总结过,才能对很多以前很在意的事情宽容起来。你真正尝过苦的滋味,才会知道什么是苦,才会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甜。
而且因为我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以旁观者的身份体会到当事人的真实喜怒哀乐,所以我更会选择慈悲而温柔的去对待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