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花

雨落街头,无望少女摘下一朵小白花。

Androsace umbellata (Lour.) Merr.


雨季,兰城的天雾蒙蒙,雨水落在地上,任泥土与草地的气味散开。

少女走在街头,一只手撑着格纹伞,粉色的马尾在吉他包后左右摇晃。她的脸上有两道明显的棕红的伤痕,一道在左边的额头上,另一道在右脸颊,被波及的嘴唇的一部分也变成棕色。

她表情淡淡的,无论是裸露的伤口还是鼻梁上的创可贴,似乎都与她没什么关系。

少女驻足在一个斜坡前。斜坡上去后是个包子铺,老板人不错,这么多年都没涨价。就是每次见到她伤口的眼神都很让她不爽。

不过今天,她停在这并不是为了买包子。

她没走上斜坡,而是盯着斜坡上方的一处白点看。石砖的缝隙中,一朵小白花探出头。

这花受到雨水摧残,一片花瓣已经歇菜躺平在地,剩下的四片花瓣连带花心则歪得贴近地面。

少女抬头望天,雨越下越大,要这朵莫名其妙的花死在这莫名其妙的雨中。

「你真可怜……不对,你真厉害。」

「你被雨揍了,会痛吗?」

谈话间,少女跃上平台,握着伞柄蹲在上边,脸枕在膝盖中斜着眼睛看那朵花。

「喂,你的花瓣掉了诶。」她伸手戳戳小花。

「你也是一个人吗。真巧,我也是。」她收回手,望向天空。

雨中响起一段破碎的旋律,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其实我跟你不一样。我有家,只是被赶出来了。」

「这么看你混得比我惨多了,略略略。」

「……」

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女又不说话了。她闭上嘴后,一花一人间只有沉默。

她垂着眼,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但仔细看,就会发现她其实一直盯着那朵花。

雨还在下,少女背着吉他火速赶往一旁出租屋的楼道口,心痛地将吉他包放在灰扑扑的地上,又火速跑回小花身边,将伞扔在那里。

大雨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还记得回家的路。她一路跑回去,推开吱呀作响的防盗门,将钥匙插入锁孔。

「风翎,你还知道回来!天天出去鬼混弹那个破吉他……」尖利的女人声音在室内炸开。

风翎钻进厨房找到半截破酒瓶,又从阳台的盆栽里装满土,就马不停蹄地往楼下赶。

她回到小花身边,意图将其连根拔起。但她失败了,拔出来的东西像是一条粘了四个白片的快断了的绿线。

风翎表情麻木起来,看了眼远处的吉他。

这下这花真的一脸死相了。

雨天,兰城的街头,格纹伞下的少女黑着脸,揣着半截酒瓶走进灰扑扑的混凝土建筑中。

穿过雨幕,在这条街的另一头,白色的伞与裙摆一闪而过。

花白是个精灵,尖耳貌美寿命长。在这个人类遍布全世界的时代,精灵再远离尘世,也难免与其打交道。而这其中,又不乏有人对人类产生兴趣。

140岁生日过后,花白离开森林,踏上前往人间的旅途。

四月,经过兰城时,她听到一朵花在求救——「雨好大,花瓣都掉了,要死了,花。」在她寻找这朵花的途中,又听到其他声音——「这个人类在说什么啊,花。」和一段模糊的旋律。不过听起来,有人为这朵花遮风挡雨了。

就在花白为此感到庆幸,并放慢脚步时,那朵花突然说:「要被杀掉了花。」

精灵被吓了一跳,赶到「案发现场」时才发现这朵花被人胡乱拔掉了。她感知着花的气息抬起头,不远处的窗口亮着昏黄的灯,窗台上那朵小白花正待在一个边缘破碎的绿酒瓶里苟延残喘。

「……」看来那人大概是好心,只是方法太粗暴了。花白为那朵花送去一丝灵气,留住了它的生命力。

离开前,她瞥见窗台前站了一位身穿黑衣的粉发少女。

「翎翎,你又在哪里受伤了?」中年妇女担心地问。

「意外摔伤。我没事妈妈,都处理过了,别担心。」少女语气淡淡。

「唉,你这孩子……」

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花白想。她无意偷听别人,但留在花上的灵气与她相连。只要她还留在兰城,花就会为她带来这位「翎翎」家里的消息。虽然很抱歉,但在这朵花完全恢复之前,她也只好留下一段时间了。

无意间,精灵得知了许多事。比如翎翎姓风,比如风翎不喜欢学校,比如风家没有男性。

又比如风翎喜欢唱歌。无论清醒时还是睡梦中,花白一天中总有机会听到风翎在哼没有词的小曲,大多都是即兴的。

风翎真厉害啊,花白想。「真好听。」她由衷赞叹。

风翎却不哼了,而是惊恐地说:「什么???」

「嗯?风翎遇到什么事了吗?」比任何电子通讯都更加清晰的那声音又一次传入风翎耳中,让她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谁在说话!而且居然知道我的名字!?」花白听见风翎压低声音恶狠狠说。

少女声音与平时反差太大,其中的紧张与虚张声势又太过明显,花白没忍住轻笑一声。

很快她就弄清原因。简单来说,作为一个白嫖听众,她的那一声赞叹是真心实意想要传达给风翎的。这份心意被吸收了她灵气的花收到,自然而然传到了风翎耳中。

「所以你是这朵花的灵魂吗?」风翎站在窗前,难以置信地问。

花白想开口解释,但风翎紧接着就说:「难道我之前唱的你也听见了吗……」

花白心虚地沉默了。酒瓶里的花说:「风翎的脸超级红,花。」

花白说:「抱歉,就是这样。不过请不要担心,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的。」

「还可以离开!?」明明只是一朵花?风翎大受震撼。

考虑到自己大概不久后就会离开,花白没告诉风翎自己是个精灵的事实。

风翎多了个能聊天的花。

「小花小花,你是什么花?」

「是点地梅哦。」

平心而论,被一个声音清甜的神奇花灵叫起床超帅的!这周她的早课出勤率都达到过去最高。

更别说这位花灵还懂得欣赏她的音乐。「可惜我不能弹琴给你听。这里隔音不好,弹琴会被投诉的。」风翎只在校内的乐器室和废弃教室玩玩乐器。

感受到她的消极,花白语气安慰。就算听不到琴音,也相信由她奏响的旋律一定是最美妙的。

虽然风翎对一朵花能够旅行的事半信半疑,但花灵的确知道许多兰城外的事。比如沙漠中月牙形状的绿洲城市,比如海岛上自古流传的小鸟雕像,比如粉色山谷的真相是满山的野生变异月见草一同开放。

「粉色山谷?听起来很漂亮呢。」风翎躺在床上,闭上眼幻想。

花白想了想说:「变异月见草的粉色的确很漂亮,就像你的头发。」

风翎:「哦……」

花:「风翎脸好红,花。」

花白:「翎翎,我听说你的脸很红。」

「放屁。」对于花白能听见看见自己,风翎已经有了良好的适应性。但此刻她还是想找个角落把这花塞进去,或者把她自己塞进去。「还有,什么翎翎,跟谁学的啊。」

花白善解人意地说:「你不喜欢吗?那……阿翎?」

风翎没说话。

「那我以后就这么叫了哦。」

「小花——」

「嗯?」

「小花。」

「嗯,我在哦。阿翎。」

「晚安……」

「晚安,阿翎。」

花白知道阿翎害羞了。

她是故意的。

她捂住脸红,视线乱飘。

花:「……」

雨夜,花白与风翎互道晚安,沉入梦中。

「花白,醒醒,花!」

「嗯?」花白睡眼朦胧。

「阿翎受伤了,花!」

精灵「蹭」地从床上坐起来:「怎么回事?」她的耳边除了花的声音,还有风翎家传来的玻璃破碎声、咒骂声、巴掌拍上皮肤的声音。

花:「是阿翎的妈妈,花!」

风翎背着吉他推开家门,酒味扑鼻。她皱起眉,但想到小花正在房内,倒也没多生气。

她绕过酒瓶堆与沙发上的烂泥人,熟练地将吉他藏进衣柜里。

敲门声骤然响起,无数强烈连续的「咚咚」声铺天盖地涌进风翎耳中,甚至掩盖了窗外的雨声。

她打开门,一拳头直击鼻梁,瞬间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中倒在床上。

但成年人的攻击并未停止。

「我养你干什么吃的?」

「你爹死了以后我拼命养你!」

「——」

风翎听不清,但知道女人在说什么。她躺在床上,转动被扼住的脖子看向窗台上的花。

真希望小花看不见这些。

「为什么不还手!?」花白颤声问她。

她旅行时间不长,依旧有许多不理解的,但立刻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精灵诞生自神木,而人类诞生自血亲骨肉。

而施暴者是阿翎的妈妈。

她思考的每一秒,阿翎都在受伤。精灵慌了神。

「阿翎!离开那里!」她披着外套拿起伞,踩着鞋跑了出去。

「……小花,这是我家。」风翎想笑,「我还能去哪呢。离家出走吗?我早……咳咳,过了干那种事的年纪了。」她的声音在花白听来极为虚弱。

「……我知道了。阿翎,下楼吧。」

「下楼吧。」模模糊糊的耳鸣中,精灵坚定的声音无比坚定。

风翎犹豫一下,掰开了女人的手,揣着花跌跌撞撞出了门。

风翎穿着拖鞋走下楼道最后一级台阶,站在楼道出口前。

外面是雨帘,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小花?」

「阿翎,向外走。」

「……」

风翎深吸一口气,向雨帘走去。

就在她要一脚走进雨中时,一只手拉住她,让她定在原地。

花白一只手撑伞,一只手轻轻抱着她:「对不起阿翎,我来晚了。」

风翎靠在温暖的脖颈间,看着眼前微微卷曲的白发,听这个天使一样的人发出花白的声音,整个人都飘忽起来。

「……」

少女们一同离开了这个雨夜。

午后,兰城中学门口走出两个夺目的女孩子。她们中的一位身穿黑色衣裤,背着个吉他包,手搭在前面人的肩上,笑容灿烂地说着什么。听她说话的白发少女也不嫌烦,眼神温柔地看着她,时不时回应几句。

「小花,我要吃冰激凌——」

「不行,阿翎之前才着凉吧?」花白点点风翎的鼻子。

经过蛋糕店,两人进去取了个精致的盒子出来。

明明晴空万里,风翎却有一瞬感到头上凉凉的。

「糟糕,下雨了,小花我们快走!」

花白拉住她,有些无奈地按开了随身放在包里的伞。春季末尾的小雨将她们与他人隔绝开来,两人肩并肩靠在一把伞内,悠悠地走着。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两人睡也没说话,身侧的手却交握在一起。

她们回到花白暂住的酒店,推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先前的雨早就停了,橘红的太阳跑出来,慢慢下沉着。

花白拿出蛋糕,蛋糕顶层是一黑一白两个小人的奶油简笔画,旁边还有个棕色的吉他。

在夕阳彻底落下前,两人点燃了早就准备好的花朵形状的烟花蜡烛。

伴着闪光的火花,花白轻轻开口。精灵族一般不会特意庆祝生日,但他们有自己的祝福曲。

蜡烛闪烁的花心后,是花白被照亮的侧脸。完全陌生的语言从她口中流淌而出,空灵而圣洁。那些音节似乎化作实体,碎屑般微小的星子充盈在花白周围的空气中,随着她的吟唱被拉长,变为一台闪亮的条带,在她转头看向风翎时,互闪着照亮她银蓝的眼睛。

心脏被击中不足以形容风翎此刻的感觉,她早就停下挥舞蜡烛的动作,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精灵。

「生日快乐,阿翎。」

为了不破坏蛋糕上的图案,她们只在上面插了一根小蜡烛。

那火苗跳动时,风翎十指相握,闭上眼睛。

「阿翎的愿望是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了吧。」

「那……是我能做到的事情吗?是的话我会为你实现的。」

风翎顿了顿,问:「真的?」

在得到这位四处游历的精灵的肯定后,她缓缓开口:

「我希望……你能晚点再离开。」

精灵笑而不语。

风翎沉默几秒,下定决心说:「不,不止如此。我希望你能够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天色渐暗,花白依稀看见少女眼中的点点期望。她微笑着,将少女的手放在自己耳边,闭上眼说:「我早就为你留下来了。」

从她站在兰城的街口,远远望着雨中的少女与一朵白色点地梅开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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