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诗坛----俗人李颀(二)
既是历史的碎片,
亦是时代的微光。
01
星光璀璨的盛唐真是让人神往。
那里有“风流天下闻”的孟夫子,有“万事不关心”的王维,有“青山明月不曾空”的王昌龄,有“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李白,有“百年将半仕三已”的高三十五适,还有那浣纱溪畔,一边修补着茅屋,一边还惦念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杜圣人。
当然,写“春风不度玉门关”的王之涣;唱“醉卧沙场君莫笑”的王翰;即会写“月暗送湖风”,也会吟“寂寥抱冬心”的崔国辅;几度沉浮,反复低吟“布衣空染洛阳尘”的綦毋潜;还有那不走寻常路归隐西山的常建;脱略势利、壮年辞归的刘昚虚······这些开元小名家们,虽不及李杜等大名家耀眼,却同样光彩照人。
他们用半个世纪的光阴,筑起了中国诗歌史上的巍巍高峰。社会各方面的现实生活,都在诗人的笔下以各种体例和风格得到充分的反映。那些灵气四溢的文字,让文学殿堂前所未有的生气盎然,这是一场集体的诗意的沉沦,也是史无前例的人性的韬扬。
02
诸体皆备、百花齐放的盛唐时代,细细梳理,依然有着清晰的模式范型,在应制、酬赠、咏怀、咏史、边塞、游宦等万花筒一般的面目之下,如果说“自由和开放”是所有文本的最终奥义,那么,“山水和行旅”绝对是盛唐文本的永恒载体。
盛唐时代的诗坛,是始终不离山水的。
山水牵扯着情致,山水隐匿着情志,山水也伴生着情义。孟浩然借建德江倾述孤独,王昌龄用山河韬扬理想,王维将自我安放在了辋川,高适将前程寄托在边疆,李白就更厉害了,他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蕴藉于自然,还有在盛唐的句点里郁郁寡欢的杜甫,更是将所有的情绪都隐匿在了万里江山。
03
而在那场摩山范水的集体无意识的诗路演绎中,惟有一个李颀不走寻常路。
相比时代中人的山水情结,名不见经传的李颀更专注于人物的描摹。一生仅留下128首诗,酬赠送别诗却多达93首,里面涉及的时代人物多达90余个。
在这场磅礴大戏中,放浪不羁的李颀即是参与者,也是旁观者。他呼朋唤友,推杯换盏,在文字的世界里以权谋私,于历史的罅隙,植入九十多位大小人物的爱与哀愁。
在他的“人物素描本”里,除了我们耳熟能详的诗人群体,如王昌龄、王维、高适、裴迪、綦毋潜、卢象等;还有高管一系里的:宰相房琯,计相刘晏,淮阳、鄱阳等地太守;艺术圈里,书法家张旭,一流画家张諲,著名音乐人董庭兰也都与他交情匪浅;方外高士一系里,焦炼师,道士张裹,隐士卢鸿,暨道士等亦多有酬往;当然,最多的还是和他身份相当的一批低阶小吏,拾遗,御史,校书,侍御,录事,司农,县令,县丞,主簿,县尉,仓曹,兵曹,参军,判官,从中央到地方,从中原到边关,简直可以称得上盛唐大半期的一部“文苑传”。
在李颀的诗歌里,“人”始终是第一位的。
通过他的诗,我们方知,令人神往的开元盛世里,不光有“稻米流脂粟米白”的繁荣昌盛,也有“下舍风萧条,寒草满户庭”的不堪现实。不光有“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的盛世豪情,更有“闻道郎官问生事,肯令鬓发老柴门”的屈志难伸。
因为他的诗,传说中的泱泱盛唐有了温度,有了细节,也有了生气。
04
他用创作激活了一种诗体。
在盛唐诗歌的谱系里,抑扬顿挫、情感激荡的歌行体尤受现代读者青睐。
歌行由南朝鲍照创制,它脱胎于乐府,在乐府诗和七言体的双向融合中逐渐成熟。
初唐时代,以卢照邻、骆宾王为首的革新诗人,立足朝代变迁的大题材,宏唱世事变迁的慎思,气势磅礴地拉开了歌行体的唐音序幕,让歌行体显示出更为广阔而深刻的新面貌。少年人的感伤忧虑与对社会人生的关注之饱满情感,都倾注于肆意铺张与跳荡的节奏里。华美的词彩流走奔涌,显示了初唐时代蓬勃昂扬的无限朝气,真正亮开了大唐自信、健美而无所畏惧的高亢唐音。但镂金错彩的词章里,依然不脱齐梁余韵。
四杰之后,是应制大行其道的沈宋时代,诗人们在格律和主题的双重桎梏中谨言慎行,恣意飞扬的歌行毫无用武之地。之后,王翰带着他的《凉州词》破空而来,几首兼具建安风骨和齐梁流丽的歌行仿佛是一声号角,唤醒了大唐诗人们血液中的不羁和豪迈,歌行开始重登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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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元朝早期的歌行体发展中,李颀举足轻重。
他不光对传统的易革、边塞、闺怨三大题材予以大刀阔斧的革新,并且将其与送别酬赠诗结合起来,成为新型的人物素描诗,刻画了形形色色的各色人物。由于是多维度叙写描述人物,所以他的歌行体人物诗写得形神兼备,须眉皆动,凛凛然而有生气。
七言歌行也在李颀手中放出新奇光彩,他不尊古法,不仅摆脱前此以往的题材与铺叙,以及流美的趋向,甚至连顶针、反复、双拟对,尽然摒弃,并且打破诗体、题材的局限,把不同的诗体与题材嫁接起来,使得歌行体展示出全新的风貌,对以后的李白、王维、高适、杜甫、岑参都有绝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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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更写活了一个时代。
自曹植至初唐,中古诗人描写人物一直带有类型化的不足,即使曹植的《白马篇》《美女篇》,亦属于此类。诗人们笔下的主人公们,不是热情自负的侠士,便是深闺愁苦的怨妇,或是无力抗争的征夫。千篇一律的面目之下,寄托的俱是文人们的家国天下和思而不得。
只有少数咏史诗,人物比较生动突出,如左思、陶渊明笔下的英雄荆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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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颀的人物诗,即没有延承类型化的套路,也无意于借古喻今的讽咏。他真诚地立足于时代,忠实于自我,用朴素的墨笔去记录身边人,用自己的精神去感知时代的风云,从而为我们精心构筑了一个漫长的性格各异的人物画廊。
李颀的这些人物诗,既不同于涂脂抹粉的传统人物纪念诗,也迥异于专写离愁别绪的酬赠诗,而是以人物形貌、经历、精神境界为主,于写实中韬养神气,于素描中点画神韵,着墨不多却又神完气足。
他善于把几个精彩片段连缀起来刻画人物,或者切割一个横断面,作大特写的刻画。如笔墨淋漓的大写意,纵笔挥洒间,神采飞扬有生韵;又似恣意狂放的行草,行云流水间张弛有度,一颦一笑,尽显人物本色。
忽然遣跃紫骝马,还是昂藏一丈夫。——《别梁鍠》
剑阁望梁州,是君断肠处。——《临别送张諲入蜀》
行人怀寸禄,小吏献新图。——《送卢少府赴延陵》
知君练思本清新,季子如今得为邻。
——《送山阴姚丞携妓之任兼寄苏少府》
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送陈章甫》
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赠张旭》
他诗中的那些主角们,多为怀才抱器而屈居下僚、遗珠草泽之辈。但无论命运如何不公,他们依然旷达如张旭,“微禄心不屑”而“皓首穷草隶”;坦荡如陈章甫,能够“心轻万事皆鸿毛”;豁达如梁鍠,“击剑拂衣从此弃”;无一不是将生活的磨难当作命运的勋章,不卑不亢而又乐观自信。
他的人物诗,既是历史的碎片,亦是时代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