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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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亲

                        一

李淑芬买菜回家的时候,正好是早晨上班族上班的节点。她拎着满满当当的两个塑料马夹袋,右手的小拇指上还勾着一个红色的薄薄的马夹袋,我们能看到,这只袋子里是大约七八两重的河虾,它们隔着一层半透明的薄膜使劲扭动,尖尖的虾头戳出了一些小洞洞,水滴就一路滴滴溚溚的,沿着楼梯显示出李淑芬走路的轨迹。

“阿婆好......”

李淑芬不用抬头,就知道这是四楼的小甜瓜在喊她,这不,小甜瓜的奶奶季萍正牵着小甜瓜下楼,五月的天气,小甜瓜穿得厚厚的,脸蛋通红。

“喔哟,心肝头哎,让阿婆香一个......”

李淑芬弯下腰,在小甜瓜热烘烘的小脸上亲了一口。

“今天怎么买这许多菜啊?啊是晚上女儿女婿要来吃饭啊?”季萍拉着小甜瓜的手,站在高出三个台阶的楼梯上,笑着问道。

“女儿女儿,今天两个讨债鬼都要来吃饭。”李淑芬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季萍知道,就“哦”了一声。李淑芬仰着头,看着季萍回答,觉得吃力,想接着往上走,又舍不得放过可爱的小甜瓜。小甜瓜正好站在几个台阶上,李淑芬弯腰用头在小甜瓜的头上蹭蹭,一点都不吃力。

“心肝哎,今天怎么没去幼儿园?”李淑芬问。

小甜瓜撅着嘴,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迷迷瞪瞪的,并不回答。季萍抚着小甜瓜的头,说:

“昨天晚上咳了一夜,早上我一摸,有点发烧,他爹娘急着上班,我这就带他去儿童医院,来,甜瓜,跟阿婆再见......”

“阿婆再见......”

小甜瓜伸出一只粉嫩的手,冲着李淑芬摆来摆去。

“再会再会,哎哟心肝,可怜死了,医院回来到阿婆家玩啊,阿婆给你吃酸奶。”

李淑芬站在楼梯的中间,一直看着季萍牵着小甜瓜走下去,不见了,才又拎着菜一步步往家走。小甜瓜的奶奶季萍原来跟她是同事,几十年了,同在一个车间,都是大组长,又都是泼辣的能手,从工作到生活,谁都不服谁。两人碰面,面上嘻嘻哈哈客客气气,私下是死对头。直到李淑芬的丈夫出了工伤去世。季萍才忽然不争不斗了,人家没了老公,胜之不武。李淑芬呢,家里的顶梁柱没了,心气也蔫了。两个人就真正热络起来了,直到两人一起退休。不同的是,季萍的儿子早早成家了,有了小甜瓜,而李淑芬的儿子呢?唉......一想起来,李淑芬就提不起兴致,转眼到了家门口,手里提满了东西,懒得去拿钥匙开门了,就用脚尖咚咚咚地轻轻踢门,期望儿子已经起床,来替她开门。

人家都去上班了,为什么27岁的儿子独独在家?原来,已经从单位辞职快两个月了(说是企业文化不认同,李淑芬虽然搞不懂啥叫企业文化,也只好相信),这些天在家休息,说是休息,其实比上班要辛苦多了。每天一睁开眼,就在电脑上行兵布阵,一直厮杀到半夜三更,有时连午饭都要李淑芬送到房间,才百忙之中,赏脸吃一口。至于早上起床的时间?那要看昨夜的战况如何了。

李淑芬当然是失望了,没办法,她叹口气,慢慢放下手里满满的两袋子菜,从衣兜里掏出钥匙,开门进去。

果然,家里静悄悄的,出门时煮好的两个鸡蛋,儿子爱吃的蛋糕,都在饭桌上,没有动。李淑芬心头一下窜出火苗来,在厨房里放好马夹袋,就气呼呼地跑去儿子的房间,心里咬牙切齿地骂着,这个小杀千刀,肯定又是玩游戏玩到半夜,唉......

摸到门把手的一刻,李淑芬心里的洪荒之气就忽然泄了一半,好像是这副哑光的合金门把手有导流的魔力,门打开的时候,李淑芬一眼看进去的眼神已经是十足的慈母应该有的眼神了——儿子果然睡得正香,屁股撅着,背朝着她,一条毛茸茸的腿露在外面。李淑芬叹口气,拉着被子盖住了儿子的腿,唉,这个不要好的杀千刀......慈母只能悄悄地退出去,顺便带走了一个吃剩一点汤底的康师傅桶面的空桶。

“就再睡一会吧,下午要去相亲,睡好了也显得精神,别到时候又想打瞌睡......”

李淑芬一边这么想,一边又回到厨房,打开马夹袋把里面的菜一样样拿出来。大女儿喜欢吃的带鱼,小女儿喜欢吃的鸡爪子,还有时鲜的蚕豆,当然了,还有一只杀好的苏北土鸡,一般的洋鸡,小儿子是不吃的,这是像谁呢?呵呵......李淑芬想起来就笑了,生大女儿的时候,她婆婆给她端来的第一碗鸡汤,她喝了一口,就不喝了,因为不是她喜欢的苏北土鸡的味道,后来一问,果然是安徽的。她婆婆就嘀咕了一辈子,哎呦,这儿媳妇的嘴巴哟,不是一般的刁......所以呢,自己儿子的口味。她最清楚。连着根呢。

李淑芬把菜一样一样地归置好,点上煤气开始煮砂锅里的鸡,就拿了一把剪刀。坐在饭厅的餐桌上剪鸡爪子的脚趾甲,一边就想着心事。唉,今天两个女儿抽空来吃中饭,为啥?为来为去,就是为这个还在里面睡懒觉的小赤佬,27岁了,别说成家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你看看季萍的儿子,虽说比他大五岁,小甜瓜都快可以打酱油了,这也罢了,人家三十出头,就已经是一家外企的高管了,走进走出,西装革履的,开一辆崭新的本田轿车。哎,人比人气死人,李淑芬一辈子不服季萍,就是这倒霉儿子,真让她抬不起头。要是,要是也有个小甜瓜一样的孙子,喏,洗菜剥豆的时候在腿边钻来钻去,那有多舒心,多完美,也对得起工伤早早去了的老头子了......李淑芬一边想着,一边抬头看了一眼挂在餐厅墙上的老头子的照片,眼睛就红了。照片上的老头子其实不是老头子,去的时候才四十几岁,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西装,系着一条红色的领带,风华正茂,正微笑而带点羞涩地看着她,她呆呆地看着这张看了不止几千遍的照片,有点恍惚起来,直到门铃“叮咚叮咚叮咚”连响三声,她才惊慌地丢下手里的鸡爪子,跑过去开门。这样按门铃的,正是她的大女儿,门打开了,大女儿林小雅手里提着一个纸袋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姆妈~”

李淑芬刚才失掉的魂灵忽然就踏踏实实地回来了,大女儿是她的臂膀,是一路走来的依靠,就这一声“姆妈”,李淑芬心里就忽然笃笃定定了,她欣喜地看着大女儿,嘴里响亮地应了一声——“哎!”

                      二

林小雅麻利地进门换好拖鞋,把手里的纸袋和随身的挎包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挽起袖子,坐到餐桌边,就要去拿剩下的鸡爪子。

“姆妈,我来吧!”

“我就要好了,你去厨房拿蚕豆来剥吧”

“噢!”林小雅一起身,身后的椅子在地板上“嘎——”地拖出了声响。

“轻点轻点......”李淑芬嗔怪地看了一眼大女儿,嘴巴往里面努了一下。

“怎么啦?小弟还在睡?”

“............”

“你呀,就是太宝贝小弟了......”林小雅拿着装蚕豆的塑料菜篓,重重地放在餐桌上:“都快三十的人了,没个正经工作,整天就知道玩游戏,睡觉,这都几点了,我今天特意请了假来的,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老娘唉,都是你惯的!”

“你这个弟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走的那一天......”

“好了好了,你说了几万遍了,这么惯着,不是为他好,是害了他,老娘!”

林小雅用力地把蚕豆荚对折一捏,只听见“噗”地一声,一粒碧绿的嫩蚕豆粒飞了出来,划了一道弧线,撞在墙壁上,再弹落到地板。

温良的大女儿今天有点发飙,李淑芬一点都不吃惊,她知道这个大女儿这些天过得糟心,等她消消火气,等下再问问她的情况......于是娘俩都不吭声了,一个剪鸡爪子,一个默默剥豆子。

林小雅的弟弟林风,在他父亲去世的那一天,被吓傻了。

那年刚过了暑假,林风读初二,记得那天是9月29号,这一天,他比任何人都记得,因为这一天,他没了爸爸,三朝(zhao)火化的时候正是国庆节。

29号中午他和两个同学溜了出去,学校外面隔两条街,有一个大超市,拐进右边的一条弄堂,有一间五六十台电脑的中型网吧,这几乎就是在他们这帮小孩侦察火力范围里唯一的选择了。他们玩的,是一种叫“CS”的枪战游戏,两个搭档玩了整整一个暑假,正在兴头上,午饭三口两口吃完,就互相使个眼色,溜出来玩了。

刚开战不久,林风正端着M16步枪全神贯注地击毙恐怖分子。头上忽然被狠狠敲了一个毛栗子,他火了,随口骂道,日你妈,谁啊?话音未落,又是两个狠狠的毛栗子砸在脑壳上,痛得他眼冒金星,感觉不对劲,回头一看,傻眼了。是他们的班主任找过来了:

“给我都滚回去!”

平时就很泼辣的班主任梁老师,一脸怒气,挨个扫视这三个被抓了现行的倒霉蛋。

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往学校走,身后押着的梁老师一路臭骂:

“我知道你们饭碗一丢出来就没好事,盯你们好几天了,简直胆大包天,竟敢跑到网吧玩游戏,怪不得考试都是叉叉,一个个玩昏头了,我今天要打电话给你们家长,回去你们都给我在办公室面壁思过,一个个等着你们的娘老子把你们领回去......”

三个人在教师办公室的黑板下面面朝黑板站了一下午,林风听到梁老师给各自的家长打了电话,当然,也给他爸爸打了,他记得梁老师电话打到他爸爸的办公室,叫他爸爸的名字,好像是他爸爸不在,接电话的人听说是学校打来的,就让梁老师等着。林风虽然背对着梁老师,但耳朵一直听着动静,梁老师在等着,他偷偷回头张望,看到梁老师一只手拿着电话听筒,一只手撑在办公桌上,右脚脱了高跟鞋,在左腿小腿上一上一下地挠着痒。他听到他爸爸急促的声音,好像是跑着来接电话的,也听到梁老师在说着什么,爸爸在答应着,林风神思恍惚,汗流浃背,电工皮带抽在屁股上的火辣一下子占据了他的大脑皮层。梁老师喀嗒一下放下电话的声音又吓了他一跳,浑身上下,这才弥漫开来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刚才梁老师说了什么,爸爸说了什么,都没有印象了。

办公室的挂钟敲打五下的时候,办公室就只剩下梁老师和林风了,梁老师抬起头,把批好的作业本堆在一边,回头看一下面壁的林风。正好林风也回头在偷看,梁老师站起来,把椅子上挂着的小坤包背在肩上,说:

“林风,你爸怎么搞的,说好马上来,这都五点钟了......这样吧,你先回家,明天和你家长一起到我这里来!”

林风如获大赦,回到教室拿起书包,忐忑不安地回家。

在家里,虽然他是最小的唯一的儿子,技术出身的爸爸却对他非常严格,客厅的花架下面,一直放着一条黄色的旧电工皮带,这是爸爸的家法,一向视读书如畏途的林风,对这条电工皮带简直是深恶痛绝。他的两个姐姐,二姐林小颂,读书优异,是他爸爸的骄傲,大姐林小雅,虽说读书不算特别好,但也算是中等偏上,尤其是能帮着父母做不少家务,在父亲眼里,是值得倚重的帮手。而他林风呢?从小调皮捣蛋,在两个姐姐,一个溺爱的慈母构筑的女人世界里无法无天。唯独看到严肃的爸爸,像耗子见了猫,只要爸爸在家,一声咳嗽,都能吓得他一跳。眼见今天这一关,不脱层皮是不好过了。

林风在家门口的楼下畏畏缩缩,不回家吧,不敢,回家吧,林风似乎看到爸爸发怒的眼睛,脸上暴起地咬嚼肌,还有握紧皮带的爆着青筋的大手。他垂头丧气心惊胆战地一步步走上楼梯,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走上二楼的平台,就似乎听到三楼自家门口传来凄惨的嚎哭声,他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头皮发炸,一步步提心吊胆地踅到家门口......

家里挤满了人,堵着门。看工作服,都是爸爸厂里的同事,他们看到林风回来,就默默地让出一条通道,这让林风一下子看到客厅的情况——他爸爸,一身是血,躺在用两张凳子搁起的担架床上,他的妈妈李淑芬,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已经上班的大姐,从寄宿高中赶回家的二姐,一个趴在爸爸身上哭,一个呆呆地看着地板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泣。看到林风回家,李淑芬挣扎地爬起来,一把搂着儿子,更加止不住地嚎哭。林风的大脑一片空白,妈妈紧抱着他的身体在剧烈地抖动,他看见了爸爸血迹斑斑的脸上一片的青白,煞是可怕。那个应该在家里板着脸拿着电工皮带等着他的爸爸,怎么了?是死了吗?下午从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急促的说话声好像还在耳边回荡,这就......林风觉得立时灵魂出窍,肛门口的肌肉一下子疲沓了,一股滚烫的长长的尿流开闸而出,顺着裤腿直灌进运动鞋,迅速溢出来,在客厅的地板上恣意流淌开来。

林风的爸爸,原来在验收一段工厂紧急抢修的管道,接了学校打来的电话,他再次爬上脚手架,却脚下一软,从三米多的高处摔下来,中途头部撞上了脚手架的钢管。送到医院的途中,就停止了呼吸。

林风受的惊吓,一半原因是目睹死去的父亲带来的刺激,一半是隐隐觉得,自己是其中的罪魁祸首(虽然其他人都不知道其中的因果)。他当天夜里发起了高烧,一度烧到40度,说起了胡话。家里是乱成一锅粥,李淑芬一边因失去丈夫悲痛欲绝,一边也为儿子受的惊吓心疼而惶恐。只好打起精神,指挥大女儿帮着料理丧事,小女儿专门帮着料理弟弟,手忙脚乱地到了第三天,是所谓的三朝,丈夫单位的同事们一起帮着火化送葬,而这一天,林风依然发着烧,无法给父亲送葬。哭得精疲力尽的母女三人回到家,看着烧得发昏的弟弟,只能赶紧送到医院急诊室,住院观察治疗。那些天,李淑芬天天跪在丈夫的遗像前哭泣祈祷,希望丈夫能保佑儿子。总算是奇迹出现了,林风一周后渐渐好转,烧退了,眼睛里有了生气。而到底是什么病,到最后医院也没有一个诊断。不过既然好了,有没有诊断也不重要了。儿子是受了惊吓,李淑芬这样认定。因此以后一直把儿子捧在心尖尖上,一味宠着。后来单位发下了抚恤金,李淑芬直接就以儿子林风的名义买了一套小二居,两个姐姐也没有异议。

这一段历史,母女三人都很清楚,但姐妹两个多少都对母亲的溺爱有些微词,只是大姐林小雅顺从一些,二姐林小颂激烈一些。而李淑芬对付她们的武器,就是这一段林风受了惊吓的历史。你们跟一个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人,有什么好争的?宠一点怎么了?

李淑芬默默收拾好鸡爪子,看着林小雅也剥了半碗碧绿鲜嫩的蚕豆,似乎气顺了。就打破沉默,问道:

“对了,小颂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林小雅抬头看了母亲一眼,垂下眼睛不说话,心里想,她......不会不来吧?不过,对妹妹林小颂,小雅是了解的,说好的事,一定会办。于是她又看了母亲一眼,说:“她今天也许医院有点事,一会就来了......”

姐妹俩有蹊跷!李淑芬心里翻起这个念头,随即一想,不管你俩怎么了,老娘今天懒得理你们,弟弟的事,你们都必须给老娘给办好,这才是今天的正事。正想着,煤气灶上的鸡汤“嗤”地潽出来了,火苗红的蓝的乱跳。

“要死了要死了!”

李淑芬赶紧一个箭步揭开锅盖,香味随即跟着水蒸气弥漫开来。

                        三

林小雅在妈妈家帮厨的时候。林小颂正在办公室里发呆。今天上午没有排她的门诊,她靠在舒服的大班椅上,转过九十度,背对着门,脸朝着落地窗。看着窗边一排矮柜上,她心爱的菖蒲盆景,菖蒲栽在一颗长满了青苔的黄褐色石头上,许多淡黄色的菖蒲根须,牢牢地扎在青苔里,包裹住这块水润的石头,像一颗爬满了静脉血管的心脏。桌上的苹果手机却还亮着,显示出它的主人,刚刚使用过。

没错!林小颂刚刚和谢陶陶用微信确认了下午见面的时间地点,一点,医院附近的万达广场星巴克,林小颂安排好,再返回医院门诊应该完全来得及。林小颂是个心脏内科医生,和她的职业一样,任何事情都处理得理智冷静有条不紊。原计划上午整理完手头的病历资料,就应该赶到妈妈家,一起吃饭。再帮大姐一起打理好弟弟林风,再送他到星巴克,再为弟弟和谢陶陶买好咖啡甜点,完成她这个红娘的处子秀。可是现在已经快10点出头了,林小颂没有一点走的意思,她的心里翻腾不休。

林风已经在家晃荡了几个月了,直到清明节前,全家一起去青龙山公墓为父亲扫墓,林小颂才知道,实际上过完年,林风就没有上班,一直赖在家调整心态(其实是天天玩网络游戏)。而她们的妈妈李淑芬却一直瞒着她,她清楚,对于和弟弟一切有关的事,仿佛她就是个局外人,妈妈的伙伴永远都是大姐林小雅,两人有商有量,把一切不利于林风的信息,都向林小颂严密地屏蔽。

对林风而言,家里的三个女性,妈妈自然不必赘述,大姐林小雅是半个妈妈,某些程度上,甚至超过妈妈(比如花钱)。二姐林小颂嘛。说实话,林风是躲避的,连偶尔打个秋风都不敢动脑筋。在林风眼里,林小颂是个高冷的知识女性,跟他不是一路人,尤其是林小颂的目光,林风常常不敢对视,觉得似曾相识,那就是爸爸眼神的翻版,所以二姐一回家,林风就浑身不自在,说话都不利索。他甚至觉得,二姐林小颂不像是一个屋檐下长大的亲人,最多像某个舅舅家或者姑姑家的表姐,出色而优秀,逢年过节一起吃顿饭,打个哈哈,然后各回各家,各走各路,流着相似的血,过着不同的日子。

我们如果把林风的心理活动转述给林小颂,林小颂一定会吃惊,她怎么会不疼爱这唯一的弟弟呢?怎么会不把弟弟当成是血肉至亲呢?林小颂总会时常想起爸爸忽然去世的那一天,她的头脑是空白的,事实上爸爸的去世对于她的打击,随着时间的流逝日渐深远。爸爸是这个家里唯一懂她的人,爸爸看着她的眼神是认同的,骄傲的,好像是那么那么地欣赏着一件自己完美的复制品。她的冷静,聪慧,执着的气质完全来自父亲的遗传。那天她从学校行尸走肉般回到家,看到躺在担架上失去生命气息的父亲,感觉她的一部分生气,一部分精神都被父亲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像木偶一样随着姐姐和妈妈的嚎啕哭泣,也像木偶一样被妈妈安排照顾拉了一裤子屎尿的弟弟。夜渐渐深的时候,她独自呆在弟弟的房间,睡着了的弟弟发出粗重的呼吸。她的魂灵渐渐回来了,她听到了客厅里妈妈和姐姐守灵时轻轻的哭泣,也感觉到弟弟烧得滚烫的身体,她抓着弟弟的手,弟弟的手立刻无意识地抓紧了她,为什么身体在发烧,手上却是冰凉的湿滑的呢?她握紧弟弟的手,双手包裹着,贴在自己的脸上。弟弟的鼻梁和嘴唇,像极了爸爸,她不禁腾出一只手去抚着弟弟的脸,却被脸上的滚烫吓了一跳。她无师自通地拿体温表量体温,再无师自通地拧冷水毛巾替弟弟擦拭额头身体。她不知疲倦地一遍遍物理降温,直到天亮地时候,弟弟终于不再那么烫了,体温也回到38度左右。呼吸也渐渐平稳了。林小颂才握着弟弟的一只手,趴在床头睡着了。

血肉相连也好,女性天生的母性也好。林小颂后来虽然读本读研离开家多年。和弟弟的交流不多,但林风对于她,是亲人,不仅仅是血肉相连,而是一种经过生死锤炼的亲情。悲哀的是,对于这些,林风是不懂的,他徒然具有父亲的相貌体格(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加一天天相似)却不具备父亲优秀的精神气质,林小颂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又感觉在妈妈和大姐的庇护溺爱下,自己无能为力,只能看着弟弟一天天流于平庸。

林小颂这次为弟弟张罗相亲,是在妈妈压力下的勉为其难。

其实,林小颂自己也离婚不久,但是她守口如瓶,连科室内部的人,都几乎无人知晓。所以心理上,对做媒这样的事,简直是避之不及。但谁叫她是林风的姐姐呢?姐姐不关心弟弟,谁关心呢?自从林风从上一份工作辞职回家(林小颂都搞不清他上一份工作是做什么的,反正大学毕业后没有在一个公司呆过半年的),他们的妈妈李淑芬不是逼着儿子去找工作,而是紧锣密鼓地托张三李四做媒,好像一旦有了女朋友,林风就立马成熟懂事了,立马就知道上进了,立马就不打那些无聊而又耗神的游戏了。对这个弟弟,林小颂是不抱什么希望的。27岁的人了,世界观已经成型,找了女朋友就能痛改前非?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大姐和妈妈两个人在认识上却高度一致。男孩子,有了女朋友就知道收心了,就会有责任感了,有担当了,就会像个男人了。再说,林风相貌不差,学历过得去,找个女朋友,结婚成家了,有了孩子,自然就成人了。俗话说,“船到桥头直苗苗”,这是无锡方言,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意思。母女两人一商量,觉得妹妹林小颂在医院工作,接触的人多,有求于她的人也多,于是就把这一份重任,不由分说交给了她。三个人做了个分工,林小颂只管物色人选,林小雅负责出钱出力,妈妈李淑芬做好后勤保障工作。

谢陶陶是林小颂科室梁主任的外甥女,是梁主任家姐姐的独生女儿。梁主任比林小颂大一轮,至今未婚。除了以业务能力闻名医院,医院同事对其知之甚少,一向以高冷的气质在人多嘴杂的医院里独来独往,保持神秘。唯独林小颂入了她的法眼。也许是气场相合吧,林小颂在医院的稳步前进,都得益于梁主任的默默支持。有一次偶然听到林小颂说起弟弟,梁主任就颇感兴趣,原因是她的外甥女年纪不小了,还待字闺中。她见过一次林风,觉得小伙子不错,长相学历都行,再说,是林小颂的弟弟,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就留了这个心。恰好有一次外甥女带一个朋友来医院看病,顺便找小姨玩玩,梁主任就叫了林小颂一起去食堂吃饭,三个说边吃边聊,林小颂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

谢陶陶比林风小一岁,在一家知名的英语培训机构做老师。父亲在一个市局办工作,母亲在学校做老师。不是非常漂亮的那种,但非常耐看,干净利落而带着书卷气,一头整齐的直发,鼻梁小巧细致,戴了一副黑框眼镜,度数不高,让人忽略了一双单眼皮,只是身材显得略有单薄。林小颂一眼就很满意,满意后就开始觉得心里惴惴的,担心人家因为单亲家庭,或者林风暂时没有工作,这事就成不了。没想到梁主任回去和她姐姐一碰,谢陶陶看了林风的照片,居然一口答应见见面。这让林小颂在高兴之余,又忐忑不安。对于弟弟的德性,林小颂是心知肚明的。万一小姑娘日后识破了这只绣花枕头,让她丢脸就不说了,只怕是对不起梁主任对她的栽培。

眼看时间不早了,林小颂起身换下白大褂,穿戴完毕后,她挂好白大褂,整理好,一时又下不了决心去妈妈家。要不,就不去了,直接电话安排?她又暗暗摇摇头。为弟弟的事左右为难只是她今天内心翻腾的一部分原因,不,最多是一小部分。不想看见大姐林小雅才是大部分原因。姐妹俩怎么了?

对,她们的妈妈李淑芬猜的一点不错,有蹊跷!

                            四

厨房里开始热闹起来,李淑芬开着抽油烟机正在煎着带鱼,大女儿最喜欢吃那种煎得焦焦的,连骨头都可以嚼着吃下去的糖醋带鱼,这是十分考验耐心和经验的,但李淑芬气定神闲,做了那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洗菜池边,林小雅开着水龙头洗菜,她们俩在厨房是老搭档了,李淑芬下一道菜做什么。林小雅保证已经收拾得清清爽爽利利落落地放在她手边,葱切段还是切末,姜拍成碎粒还是切丝,都不用交代。即便是有了突发情况,两个人互相交流下眼神,一句话,就心领神会,配合默契。

李淑芬一边仔细观察着火候,一边用余光瞄着洗菜地林小雅。大女儿贴心,家里有个什么事,总是一马当先,贴心贴肺地凑过来,一到家就手脚不停,尽量帮着妈妈多干一些,临出门都不忘记带走家里的垃圾。小女儿呢,就不一样了,怎么个不一样?李淑芬也说不清,总之,概括一下,大女儿呢,就像回自己的家,是家人。小女儿呢,就像是客人。踩着高跟鞋(从厨房里就能听到楼梯上“笃笃笃”地脚步声),妆容齐整,着装时尚考究,回到家轻轻叫一声“姆妈”,就把个小坤包放在沙发上,然后倚在厨房的门口看着妈妈烧菜,姐姐洗菜。手插着,别说是叫她沾沾阳春水了,就是叫她进厨房,总像是怕油烟熏臭了她的衣服。唉,一个肚子里,怎么生出了两种女儿呢?李淑芬一边想着,一边也在留意楼梯上那熟悉的高跟鞋声。怎么还没来?李淑芬回头看看洗菜的大女儿,后者把水龙头开得很大,水声哗哗地响,和抽油烟机的“呜呜”声一起,止住了李淑芬的询问,也掩盖着林小雅的胡思乱想。

就在前天,晚上11点的样子,林小雅睡不着。为什么睡不着?按理说,她经常一个人在家睡觉,儿子上初二,省重点,他小姨开后门弄进去的,寄宿在学校。老公胡一峰,是林小雅一个单位的,在销售科做副科长,经常出差。林小雅早就适应了一个人在家。可这天她偏偏睡不着,头疼,气恼,正是为老公胡一峰。

“唉,这个杀千刀的!”林小雅恨恨地在心坎里骂。

在外面偷偷腥,虽说是早有耳闻,但林小雅为了儿子,为了不让车间里的闲人说三道四看笑话,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过分,就算了。可是这个死人,竟然对妹妹林小颂动手动脚,一对一动手动脚也罢,偏偏被小颂弄花了脸,在林小雅这里就包不住了,姐妹俩和一个花心的姐夫,这种老套路就靠互相心里有数,一个小心试探着,一个小心提防着,不要撕破脸。偏偏是一个色胆包天,一个刚烈泼辣。和谐,就像一只花瓶,当啷一声就碎了,林小雅心里的气恼可想而知。当天晚上,自觉没脸的胡一峰收拾了简单的几件衣服,就住到狐朋狗友家了,一直就没有音讯,到现在已经两周了,他没有个悔改道歉的意思,她林小雅凭什么过问他死到哪里去了,几时回来?不过,好像听说心脏不太舒服,不知道现在怎么样,跟一帮酒肉朋友一起,肯定又是喝大酒,吃吃喝喝的,要是真有个心脏病,那可怎么好哟......

林小雅就这样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似乎闻到了旁边枕头上的烟草味,她靠过去闻闻,嗯,真是胡一峰的味道。她皱皱眉头,又嫌弃地把枕头推到床边,自己翻过身背对着,在黑暗里默默啜泣,一滴眼泪越过鼻梁,滴在枕头上,瞬间就被枕头吸走了。

伤心了一阵,林小雅反而睡意全无,她打开台灯,拿起手机点开微信,点开妹妹林小颂的朋友圈——今天林小颂冒了两次泡,一次是下午1点,四张照片,办公室的窗台边,林小颂的菖蒲奇石盆景,在午后阳光下的各个角度。上面配了一行文字:

“午后温暖的阳光,照着两分风骨,三分淡雅,全是心仪的模样”

还有一张是刚发不久的照片,只有一张,画面中心是一只林小颂的手,林小雅一眼就认出那只雪白的手腕上,熟悉的手打的小银镯子,这只漂亮地手端着一个骨瓷小茶盅,里面是一汪酱油汤似的茶水,背景是夜晚的古运河边,从茶楼的窗户看出去,近处有几串亮着的灯笼。远处是凯宾斯基饭店上闪耀的霓虹灯。也配了一行文字:

“闺蜜的诱惑啊,又是饱餐一顿,罪过罪过......盼将脂肪付与茶。”

林小雅翻了两下,不觉愠怒起来,个小婊子,你倒是逍遥自在呢......她点开对话框,想发微信过去,转念一想,就打开电话,找到林小颂,一个电话打了过去,甫一接通,林小颂的声音就传来了,好像是等在那边似的,反倒把拨叫一方的林小雅吓了一跳。

“哟,姐,还没睡呐?”

“睡不着,在欣赏你的照片呢,看上去今天过的快活啊。”

“没有啦,今天来了个同学,你见过的,就那个和老公一起辞职做医疗器械的陈敏,哎哟,钱是不少赚,就是那帮爷不好伺候,今天逮着我就一阵吐槽......”

“好啦好啦,人家的事,你瞎操心啥,钱又没你的份,你倒是关心关心我吧!我看你也是在看我的好戏吧?是吧?你看你日子过的开心的,不晓得你姐姐这日子是怎么过......”

“哟,姐,怎么了?胡~姐夫还没回家?”

“什么姐夫啊,你就快没姐夫了,我也要跟你一样,跟那个杀千刀的离了算了!”林小雅说着说着,又气又急,眼泪不停地淌下来。

“我说姐,你也别难过了,有啥了不起的,这个胡一峰,我早就说了,哼!人渣一个,我看着都恶心,依我看,离了算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姐......”

“姐!姐什么呀?离离离!你说得轻巧,都像你一样,离婚就像放个屁一样轻松!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呢?你是好东西?整天穿得那个暴露,不是露着你的大白腿,就是露着半个胸,白大褂还要我给你修一下腰身,就是嫌自己不会勾引男人是吧?一个碗不响,两个碗叮当,你们没一个是好东西!呜呜呜~”林小雅说着说着嚎啕大哭,恍若听到林小颂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耳朵边嗡嗡嗡地乱响,她彻底乱了方寸。

那个深夜,林小雅哭过一阵,感觉松快多了,想起这些年,和胡一峰之间,似乎只剩下夫妻之名,当初,胡一峰追求她的时候,心里也是喜欢的,胡一峰一米八左右,瘦高个,两只眼睛灵活有神,只是嘴唇在说话的时候,会往左下方扯,这样在说话的时候,有一个三角形的嘴形,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有几分英俊。那时他们在一个车间,中午吃饭的时候,胡一峰总会带点好吃的,悄悄塞给她,后来知道她喜欢吃糖醋带鱼,总是让他妈妈烧一大饭盒,这样中午的时候就有借口凑在一起吃。林小雅就在那时,把一颗心悄悄融化了。

后来,胡一峰因为能说会道,调到销售科,现在回想起来,进了销售科,胡一峰就变了,抽烟喝酒是工作的一部分,人也渐渐发福了,说话开始满嘴跑火车,看人的眼神,也不是那个曾经凑在一起吃带鱼的胡一峰了。他们刚结婚那会,林小颂刚进医院实习,三天两头在他们家混吃混喝,后来,林小颂就说,姐夫变了,哪里变了?林小雅问,林小颂也说不清。也不方便当着姐姐说自己的感受。这种眼神,不再是原来干净的,大哥哥一样的眼神,而是那种,会让你不由自主地检查下领口,检查下裙子下摆,那种似乎能看到衣服里面去的,让你不安的眼神。林小颂就慢慢去得少了。姐妹俩要说个事,都约在外面了。而林小雅对这些变化是不敏感的,就像温水里煮着的青蛙,何况,没多久就有了儿子,心思也都在儿子身上,胡一峰渐渐收入多了,也提升为副科长,一切都如常,生活嘛,不就是这样过过日子吗?所有人不都是这样吗?爱能爱一辈子吗?只有林小颂,才觉得这个“爱”字是婚姻的必需品,所以又刚烈又洒脱。

洒脱的林小颂,两年前和貌合神离的丈夫不声不响离婚了。

刚烈的林小颂,把一个薄胎青瓷的水果盘劈在姐夫胡一峰的头上。

是一个碗不响,两个碗叮当吗?林小雅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过分了,林小颂有什么错呢?她林小雅什么时候变得像个骂粗口的泼妇了?她心里充满了愧疚。此刻她一边洗菜,一边也在用复杂的心情等待林小颂。一向节约的她,不觉把水龙头开得很大,水流冲刷着塑料筐里的菜,似乎也冲淡了林小雅心里的烦乱,直到听见妈妈在叫她,小雅,开门去,小颂来了......她才回过神,听见门铃在“叮咚~叮咚~”地响。

                          五

下课的时候,谢陶陶回复了林小颂的微信留言,下午一点,就在楼下的星巴克,下了电梯,走一小段路就到了,很方便。看来,这位林医生很会安排。

谢陶陶想起了林小颂的样子,苗条清雅,气质出众,走起路来抬头挺胸的,穿着白大褂特别有范儿,为什么别的医生穿起来那么随意臃肿,甚至邋里邋遢,而林小颂穿着就那么干净,那么合体,那么好看呢?以前一直觉得,小姨梁洁,是最漂亮的医生了,没想到谢陶陶看到林小颂,立即就把她小姨给秒杀了,亲小姨也没用。不过,小姨和林医生有共同的地方,冷!不同的是,小姨的冷,没有亲和力,和她相处,像是隔着一道无形的墙。而林医生的冷,像夏天山林里的清泉,透着舒服。谢陶陶心里喜欢林小颂,这会不会是一个好兆头呢?

有人说,女人是一本难懂的书。对谢陶陶来说,男孩子,也是一本难懂的书。

大学一毕业,谢陶陶就觉得日子过得飞快,26岁,她觉得似乎无所谓,但别人都开始为她担心了,于是她在别人的担心里,也开始有点担心了——爱情,似乎离她曾经很近,似乎已经触碰到,有那么两次,似乎就已经感受到爱的呼吸相闻,但又一转身溜走了。她不得不遗憾地总结,其实,在已经过去的最青葱的时光里,她错过了青涩的初体验,爱,其实离她很遥远。两次含苞未放的感情,只是在加深她的疑惑——男孩子的世界,到底是什么?

她不高不矮,不算漂亮也不丑,身材不凹凸有致也不算是平板,学校里成绩不好也不坏,从大学一路到现在的工作,既不特别顺利,也没有什么可以说道的坎坷。家境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之,谢陶陶就是一个普通的姑娘,我们从楼道上走下来,多半会碰到这样的一个类似谢陶陶的小姑娘,她不声不响,悄悄的看你一眼又低下头,怀里抱着一本或者几本书,背着双肩包,穿着牛仔裤或者随便什么普通的衣服,她从你身旁匆匆经过,马尾辫一甩,让空气里多了几分青春的气息。你来不及去想这是哪一家的姑娘,就匆匆地从你的记忆里消失了。

即便是不起眼的雏菊,也有春天。即便是普通的谢陶陶,也是她父母的珍宝。女儿26了,父母眼里的焦急已经显而易见,只是妈妈啰嗦一点,爸爸随和一些。谢陶陶是个乖乖女,她多想早点带回家一个如意的少年郎,让他陪老爸喝一盅,让妈妈忙里忙外笑逐颜开,这样多好?可是,男孩子的世界似乎不是她谢陶陶能读懂,她没有多大的奢望啊,并不需要他多么地出众,像流川枫那样帅,她只要一个用心的,安稳的,温暖的男孩,踏实的感情,踏实地工作生活,就可以了,如果,如果稍有些颜值,那就更好啦。谢陶陶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有梦想,有疑惑,这一点都不奇怪。

谢陶陶的初恋。老实说,确实挺晚的,事实上,这短暂的感情来得快去得快,还没有尝到多少滋味,就溜走了。

大二的时候,谢陶陶在一次学校的讲座上,认识了小语种系的一个大二男生,扬州人,中等身材,体格健硕,一看就是经常健身的那种阳光男孩,由于正好坐在一起,两人不觉交谈甚欢,他问谢陶陶,毕业后想做什么?谢陶陶说,当然是做老师啊,难道师范大学出来,不是应该做老师吗?何况,父母的愿望,也是能做一个安稳的老师。男孩子却摇摇头,说他不想,他说高考因为考砸了,所以没有考上北外,只能在这里先完成本科学习,以后要考北外的研究生,他要成为一名外交官。谢陶陶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股劲头,一种光,执着而透亮。她不禁被这种光吸引了。他们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

后来,预备外交官约她在校园里喝咖啡,他们在夜幕下的校园里散步,随意地聊天,也时常遇到一对对校园情侣,在幽静的校园树林里亲热。走到僻静处,谢陶陶忽然被他搂住了,还没来得及反应,男孩的热吻就降临了。谢陶陶脑子里一片空白,想本能地推开,又手足无措,一个健康的,带着热烈的荷尔蒙气息的吻,让她晕头转向,不知道是享受还是惊吓,一个温热的舌头莽撞地顶开她的牙齿,她虚弱地接受了,也渐渐回吻他,忽然,他的手鲁莽地扯开她的衬衣下摆,一下子摸到胸前,这样彻底把谢陶陶惊醒了,她一把推开他,用力推开,不可以,不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呢?他们不过认识了不到一个星期,不过才一起喝了一杯咖啡,怎么就能够这样了呢?她转头就逃走了,只看到了他一副惊愕的表情。

后来,他继续约她,她也按时赴约,吃过一次饭,看过一次电影。她都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喜欢他,但不喜欢这样干柴烈火般的恋爱,恋爱应该是阳光底下最美妙的事,而不是由荷尔蒙主导的肉体交换。

谢陶陶的家门口不远,就是一座基督教堂,周末的时候,教堂会传来唱诗班的歌声,谢陶陶经常会被吸引,有时就进去,坐在最后一排静静地听,她最喜欢的一首赞美诗这样唱: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不嫉妒。

爱是不自夸,不张狂,

不做害羞的事......”

对,这就是谢陶陶内心爱的企盼,要细水长流,要恒久克制。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一段时间后,谢陶陶就在餐厅看到他和另一个女生腻在一起了,他们头靠头吃饭,说说笑笑,女生用勺子把一块肉喂到他嘴里,他的眼睛满是笑意,但是那道光,没有了。谢陶陶只是稍微有点难过。

再后来,谢陶陶又遇到了大同小异的情况,她不是什么圣女,也不是想死板地守着第一次,她只是想,慢一点,想随着时间的浸润,水到渠成的爱,可男孩们,在想些什么呢?她不懂,也不愿勉强自己。她隐约地知道,这样的人会有的,若干年前,她看了一次张学友的演唱会,对张学友,她了解不多,那是她爸妈的偶像,那天,她看到张学友在台上又唱又跳,两三个小时,中间张学友脱下闪闪发光的钻饰西装,对台下说,你们知道吗?这件衣服好重好重......她忽然很动容,内心充满了希望——这个男人,敬业,坚持,忍耐,没有绯闻,她谢陶陶没有错,世界也没有错,男生们也没有错,只是那个适合的他,还没有来到而已。

所以今天她跟林小颂确定了时间,心里的万般思绪一下子涌了上来,让她这台普通容量的CPU有点忙不过来,她打开存在相册里的林风的照片,仔细地看,嗯,还不错!谢陶陶的眼睛有了光彩,浑身的血液在加速流动。

                        六

下午一点刚过,谢陶陶推开星巴克的玻璃门,一股香浓的咖啡气息迎面扑来。虽说不是周末,但星巴克依然生意兴隆。

在柜台前排队的,有五六个人。一个穿着米色麻质衬衣,牛仔裤的女子冲着谢陶陶挥手致意,谢陶陶仔细一看,是林小颂,不穿白大褂的林小颂,虽然少了一些高冷,在人群中却依然鹤立鸡群。

“喝什么?”林小颂侧过头,微笑着问谢陶陶,也仔细打量着她。

“香草拿铁吧。”谢陶陶躲开林小颂的目光,脸上泛起了红晕,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没有没有,是我们来早了。”林小颂亲热地挽着谢陶陶的胳膊,让她靠近自己,避开来往走动的人。今天谢陶陶没有刻意地打扮,一条淡蓝色的布料长裙,长袖,自然地撸到肘部,唯一的装饰,就是脖子上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挂着一个小小的,施华洛世奇的宝蓝色水晶坠子。不过,林小颂还是看到谢陶陶小心地补了一点淡妆,看着清爽宜人。

“喏,你看,那边那个,低着头看手机的,就是我弟弟。”

林小颂碰碰谢陶陶的胳膊肘子,谢陶陶顺着林小颂的眼光望里一看,这个壮实的男生背靠着沙发,岔开两条腿,聚精会神地捧着手机,两只大拇指在屏幕上不停点击。谢陶陶努力地与照片上的林风对照,好像就是一摸一样,又好像有点不像。

说实话,对于今天的安排,林风没有一点兴趣。昨晚一场大战,输得真他妈的泄气,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昨晚在他的指挥协调下,就在将要取得胜利的一刻,偏偏他们这一方的队友掉链子,被对方抓住机会反攻,反而一败涂地。靠!真他妈的不服气,他林风好歹算是这个区里的前十,等下下午约战,无论如何灭了这帮孙子!

昨晚,哦不,是今天清晨。林风气呼呼地睡下时,天已经快要亮了,隐约听到了楼下早锻炼的大爷咳嗽的声音,林风昏沉沉地倒头就睡,直到听到二姐林小颂的敲门声,才回到了白天的真实世界。他一副猪头猪脑的样子,实在是惹火了林小颂,林风自知理亏,也不敢吭声,乖乖地被两个姐姐边数落边打扮收拾好,匆匆吃了午饭出来相亲。

相亲?简直可笑!林风肚子里一百个不乐意,他见过林小颂发过来的照片,一个清汤寡水的姑娘,瘦瘦的,脸蛋一般,身材也一般,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有啥好见面的?关键是还要一本正经地穿好衣服,穿好新鞋,特别是大姐买来的新鞋,不穿吧,挨骂!穿吧,傻不傻?你说傻不傻?他林风穿得傻不愣登地一本正经去相亲,传出去,像什么话?但二姐凌厉的眼神让他不得不屈服。此时坐在星巴克,他的一帮队友也陆续醒来,在微信群里聊得热火朝天,调度停当,下午四点准时开战。想到即将到来的复仇之战,林风手心里都微微出汗了,抬起头,看到二姐托着咖啡和点心,后面跟着的,就是那个谢陶陶?林风礼貌地站起来,帮二姐端咖啡,也顺势瞄着这个姑娘。

“听林医生说,最近忙着在投简历?”谢陶陶问。

林小颂走了以后,两个人有些冷场了,谢陶陶刚坐下来时,心里砰砰砰地跳,现在恢复宁静了,面前的这个男孩,外表挑不出毛病,也没有那种油腔滑调的轻浮样子,但似乎缺了点什么,缺点什么呢?

“投简历?哦......”林风有些转不过来,但一瞬间就明白了:“是啊,投了几份,等回音呢,你呢?做老师,有意思吗?”

“还好吧,本来就是读的师范嘛,好像就是天经地义哦,不过,我们是培训学校,跟体制内的学校老师比,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哦,女孩子做老师挺好,我就做不得这样枯燥无味的工作。”

“那你喜欢做什么样的工作?”

“我啊,呃......我喜欢有挑战性的,每天都能接触到新的东西,能到处走走,最受不了天天坐在公司,每天重复简单的事,无聊死了”

“哈哈,那如果让你自由选择,想干什么就做什么,你会选择什么呢?”

“选择什么......什么呢?”

林风转动着眼珠子,在想着怎么回答。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来错了,谢陶陶看着反倒比照片上好看,特别是手,纤小白净,有人说,女人的手是第二张脸,林风看着这双手,倒开始又些心动了,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凑过去,低声问道:

“你知不知道,游戏直播?”

“游戏直播?”谢陶陶睁大眼睛:“什么直播?电视直播?网络直播?”

“对,网络直播。”

“游戏还有网络直播的么?”

“有啊......我就想做这个,有厉害的,年入百万啊!”

“哟,这么厉害啊?”

“当然啦,我不骗你的,我们群里一个牛人,南大的,辍学玩游戏,现在是专业玩家,组队比赛,拿了一个什么亚军,然后自己开一个直播室,每月有十几二十万的收入,你信不信?”

“嗯嗯,我对游戏是白痴,不懂,但行行出状元,顶尖的高手哪一行都有,我信!”

“你信?嘿,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行当,对吧?我妈我姐就不信......”

“这个我倒是理解,现在游戏平台也是一个很大的行业,跟我们培训行业一样,都算是新兴产业......”

“对啊!”林风高兴地一拍大腿,险些把咖啡打翻在桌子上。

“不过呢,我这么想不知道对不对。”谢陶陶看了林风一眼,后者也期待地看着她,于是她继续说:

“我觉得,这个跟体育项目差不多,都需要两样东西,天赋和勤奋。首先要评估一下自己是不是这块料,哦,我不是说你不是这块料哦......”谢陶陶笑了一下又说:

“然后呢,就是足够的刻苦勤奋,成功的人,一定是忍耐了常人难以坚持的折磨,才有可能成功。不过,我认为首先是要评估一下自己,不能盲目乐观,毕竟男人需要为将来负起责任的,你说是吧?”

林风没有接话,微微皱起眉头,这个谢什么陶陶,怎么跟林小颂一个腔调呢?什么男人啊,责任啊,啰哩啰嗦的。于是他往后面的沙发上一靠,两只手交叉扣在后脑勺上,漫不经心地说:

“我就是要试一下自己的能力,反正房子我有了,现在租出去的租金打在我卡上的,零花钱足够了,老妈跟我住在一起,我也没啥操心的,大不了不成功,我再去找个工作呗,又不会饿死人的。”

谢陶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这台CPU一时处理不了这样的信息,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孩呢?她完全找不到方向,只能机械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却完全品不出什么滋味。

林风也趁这个机会仔细打量着谢陶陶,皮肤不错,气质也还行吧,就是没什么胸,可惜了,跟李晓娜比,差远了。

李晓娜是林风在大学里的女友,前不久听说结婚了,找了一个富二代,他妈的!女人啊,都他妈现实,表面说得好,责任感什么的,不就是说钱么?有钱就什么都好了,这个谢陶陶,还有他二姐林小颂,李晓娜,都一样,没什么两样,什么时候我林风年入百万,分分钟拿钱砸晕你们!

林风一边想着,一边也端起咖啡,豪饮了一大口。

谢陶陶两只手捧着咖啡,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这一刹那,好似身体里的精气神一下子溜走了,只剩下一个呆呆的躯壳。是不是我老了呢?还是应该找个年长一些的男生?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林风,后者正在低头回复信息,两条腿大大地叉开,一脸的满不在乎,一脸的与世无争,也一脸的人畜无害。

店堂里人多了起来,闹哄哄的,两个小孩在桌椅之间嬉戏打闹,他们的年轻妈妈坐在一边则聊得火热,咖啡机呜呜响着,柜台里的人忙个不停,等候点单的顾客排队到了店门口......这一切都热烘烘的,犹如一只巨大的蒸汽熨斗,让你不得不向着世俗低头,慢慢地变成这热烘烘的一份子。谢陶陶叹口气,几次鼓起残余的力量,想再聊一点什么,再发现一点什么,却意兴阑珊。她的魂早就逃走了。

                      七

下午门诊病人要少很多,4点半的样子,林小颂的诊室就空荡荡的了,检查了输入电脑的病历。她走出门诊室,走廊里也没有一个病人,只有护士台上很热闹,几个门诊护士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得热火朝天。

刚走了几步,手机响了,林小颂一看,是妈妈打来的,于是只好折返,一边按下接通健,一边用脚一勾,关上了诊室的门。

“姆妈......”

“哎~小颂啊,你弟弟那里怎样啦,也不知道回不回来吃晚饭,那个丫头怎样啊?喜不喜欢我们小风啊?啊?”

“哎哟,老娘,小弟都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没有谈过女朋友,你操什么心啊,谈的来,自然不回家吃晚饭,谈不来,自然就回来了,你管你自己吧,姐姐不是在陪着你吗?别瞎操心了啊。”

“哦哦,好好,我就是在想,万一晚上请人家吃饭看电影,小风不知道有没有带钱,那个丫头不会让小风请吃什么大餐吧?不会瞎买东西吧?”

“哎哟,老娘,我求求你别瞎操心了好吧,人家是好姑娘,我们主任的外甥女,知书达理的一个人,我告诉你啊老娘,只有你儿子配不上人家,人家真看上小风,那是小风的运气!”

“好好好,我不操心,不操心。反正你多关心点,有什么情况,要马上打电话回来奥。”

挂上妈妈的电话,林小颂心里也有点说不上来的担心,如果她是谢陶陶的姐姐,像林风这样的男孩子,她是一定看不上的。但屁股指挥大脑,她是林风的亲姐姐,总要想办法尽力撮合才是,也许林风再成熟点,就懂事了呢?也许这个成就林风的贵人就是谢陶陶呢?正在这么胡思乱想,手机又响了,谢陶陶三个字显示在屏幕上,林小颂忙不迭地点击接听:

“林医生......”谢陶陶虚弱地说。

林小颂立刻就懂了,好像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一个眼神,一句话,就秒懂了。

“......陶陶,不用说了,有空来医院的话,上我这儿玩玩......”

放下手机,林小颂不禁长舒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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