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魄灯在墨渊床头燃了三日,我也在床头守了三日。令羽几乎每隔一个时辰就过来探视一回,走起路来总是轻手轻脚,生怕动静一大,就把结魄灯上的火苗子给惊熄了,就连四哥偶尔来瞧我,哪怕只说话嗓门高了那么一点点,也能叫令羽担心上半天。
多数时候,我独自枯坐在墨渊身旁,因一直盯着结魄灯,一双眼熬得通红,倒也不觉乏味,只是结魄灯燃出的一些气泽令人有些恍惚,令羽甚体贴的端了些坚果过来,我剥个两三回之后,却不大有兴趣了,脑子里浮浮沉沉的,尽是些万万年来不曾忘却的画面。
过往七万年,四哥时常替我叫屈,背地里埋怨阿爹阿娘并折颜,说当初本不该将我送上昆仑虚,不过拜个师学个艺,没来由的,将我这唯一的妹妹给搭进去了。其实我也晓得,四哥向来最疼我怎舍得我受苦,要不是阿娘说,他还想替我给师父献心头血。故而从不与他争辩,可是我师父对我的好,旁人虽不甚清楚,但我却如何能忘了呢。细数一数,每当我顽劣闯祸时,身陷囹圄时,伤情大醉时,噩梦缠身时......师父护我两万年,时时救我于危难之中,不将这份恩情报答与他,那我白浅,岂不真的就是只全没良心的混赖狐狸了么。
间或,我也怔怔地出会儿神,榻上的师父是他一向入睡的姿势,那一双逾七万年未曾睁开的眼,那一管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可笑初见他时我年幼无知,竟能将这样一副英挺容颜,荒唐的看作了小白脸。到后来,一场猝不及防的别离,让这副倾城容颜于瞬息间定格成永远。而眼下我最急切念着的,不过是他就此醒过来,再轻轻对我一笑,唤我一声“小十七”。
据说折颜也睡了三日,他醒来后虽有往日一半的精神头,却也巴巴的赶过来,摸了摸墨渊的脉,又绕着床边踱几圈,丢了一堆叫人眼花缭乱的术法,终于满意的点点头,“不错,墨渊的魂已经结好了,连一丝损伤都没有”。
我稳稳心神,刚想张口问问,师父大概几时能醒过来,便被四哥一把拽住,径直拖回了我自己的院子,边走边碎碎的念着,“我就晓得你是急性子,已经都替你问过了,说是多则三四年,少则一两月,或者十天半月也不一定。总之,这会儿是醒不了的,你什么也别管啦,墨渊交给令羽照看,你先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虽然心底有些失落,但三日守下来,确实浑身乏得很,我一闭眼,跟前依旧还是一簇突突跳动的火苗,听见四哥关上了门,也没想着要在房中加一道仙障,扑到床榻上便开始呼呼大睡。
这一觉也不知是几日,但必然极为酣畅淋漓,因为什么梦也没有,只是当我迷迷瞪瞪睁开眼来,却蓦地对上两道热气腾腾的目光。目光的主人们正围在床沿边上,惊诧又欢喜地将我望着。
说起来太过丢脸啦。我一筹莫展的猫在四哥的客房中,揪着自己的狐狸耳朵想不明白,纵然我化的是个男儿身,可也辛苦修了十几万年修到了上神这个阶品,七万多年前,我在昆仑虚尚且混得如鱼得水,算是上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怎的如今却处处藏头藏尾,还需时时躲着我的几位师兄,委实气人。
四哥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的酒瓶,“从前就听你念叨过,说你师父酿酒的手艺要比折颜好上一截儿,如今看来,确实是这么回事。”托了我的福,他从昆仑虚酒窖里搜罗来几瓶珍藏的精酿,不大一会儿功夫,手上的这瓶已然见了底。
我在万分愁苦中抽空瞪了他一眼,可不是吗,那酒我都没敢多喝几口,想着师父就快醒了,总不好叫他一醒来就发现我半点儿长进没有,老是变着法儿的偷喝酒吧。
四哥竟大模大样的还了我一个白眼,“怎的,你师父喝了我亲妹子七万年的心头血,我不过拿了他几瓶酒,你还怕我糟蹋了不成?”
他不提这个尤可,提起来这事儿又让我哀嚎了一声,这两日绕来绕去的,我总躲不过这个话题。就在我关在自己房中倒头酣睡的时候,我的大师兄叠风和十六师兄子阑,招呼都不打一声儿,冷不丁的就摸上了昆仑虚,按他们自己的话说,是领了天君的钧旨,要彻查最近四海内频发的截杀上仙的事。他们本意是来令羽这里找点线索,没想到急匆匆的奔上来,竟奔出了墨渊快将醒来的天大喜讯,连带着也“活捉”了当年的那个闯祸的~司音,也就是本上神我。
四哥跟我说,因我那时睡得深沉,遗憾错过了两位师兄在墨渊跟前捶胸顿足、哭天喊地的感人场景,不过令羽相当称职,已经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告知。关于他们十七师弟偷偷将师父藏在青丘,并有幸得到白浅姑姑慷慨献出七万年心头血的事,尤其得到了他们的关注,四哥也认同是抓到了重点。“我从前总以为,昆仑虚弟子大概都跟你差不多的榆木脑袋,在风月上少根筋,不想也有机灵点的。”
我四哥嘴里这个机灵的,是指十六子阑,因为叠风跟令羽都觉得,白浅姑姑跟十七司音的关系肯定非同小可,简直称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不免遐想联翩。唯有子阑不同,他大胆猜测,那位青丘白浅极为可能是对父神嫡子情有独钟!鉴于这个“重大发现”,几位师兄探讨得很起劲儿,四哥竟然没有替他亲妹子辩白几句,反倒莫测高深的拍了拍子阑,“常言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的这份猜测,确然也不算得太离谱儿...”
四哥历来属于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过去他穷极无聊时,热衷于八卦仙界的各种风流韵事。从前他就颇为嫌弃我不解风情,年纪一大把了,却没历过几桩桃色绯闻,实在对不起爹娘给我的这张脸。
其实我早悟得一个道理,命里头的桃花旺不旺,它同长相实在没什么干系。我记得从前隔壁山脚水府中的小烛阴,她当年嫁了户不大满意的婆家,成天受恶婆婆的欺凌,最终被婆家休了,成了弃妇一只。可就是这个被阿娘同情说长得不行的小烛阴,在往后的几万年中,桃花惹了一筐又一筐,去烛阴洞提亲的男神仙们几乎将他们的洞府踩平。托这些男神仙的福,小烛阴也自学成才,成功蜕变为了玩弄男仙的一代高人。
话说回来,即便我的桃花如何惨淡,也不该跟师父墨渊扯上什么干系,他老人家独坐莲台从来不近女色,一世英名怎能毁在我手里呢?我私底下以为,子阑之所以生出这种龌龊想法,不过是他一向很瞧不上司音这只野狐狸。我俩从前一直看不对眼,不是掐架就是拌嘴儿,大约他心目中觉得,不该有哪位女神仙会青睐于我吧……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这个,我郁闷的是,师兄们喋喋不休的追问,我竟然无言以对,不得已东躲西藏的,日子过得甚是凄凉。
“小五啊,你总这么藏着掖着的,成天躲着几个师兄,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四哥冲我笑得贼兮兮的,“折颜说了,墨渊的仙身将养得不错,要不了多少时日便能醒过来,等你师父醒了,自然不需要你费那个口舌,何况到时恐怕你师兄们忙都忙不过来,还愁他们缠着你不放吗?”
我很不情愿搭理这个“落井下石”的四哥,不过他这话倒提醒了我,叠风与子阑均有公务在身,他们查案子的事情还没理出个眉目,原本是来找令羽的,起因就是最近连续发生几起杀戮上仙的诡异事件,有些得手有些被反杀了,可叠风他们勘查现场时发觉,那些暴徒多半是傀儡,而操控主使之人,疑似与鬼族有丝丝缕缕的干系,其中一位名叫“斛那”的,据说他有可能是隶属大紫明宫的鬼族将领。
大师兄他们只以为,令羽当年曾经在大紫明宫“做客”,对那儿的情形多少还有点了解,实际上本上神与那翼君夫妇,渊源倒还更深一些儿,并曾发誓与他大紫明宫不共戴天。我抱着狐狸脑袋想了一会儿,忽然有点灵光闪现的感觉,想当初,我几次三番被那离镜和玄女蒙骗,这笔账连本带息的还没来得及清算,如今却又叫我撞上了,难不成这是老天爷刻意的安排?
不管怎么说,师兄们的事按理也该是我的事儿,何况昆仑虚的颜面有损,没道理我只做壁上观,那鬼族地界我也是轻车熟路的了,等师父醒来的日子左右比较难熬,不如我就悄悄的跑一趟,也好替叠风他们把这些烂事儿捋捋清楚。主意拿好了以后,我撇了眼犹在自得其乐的四哥,一声不吭的出了房门,精神抖擞的直奔山下......
白浅兴冲冲下了昆仑虚,立刻跃上云头绝尘而去,她一门心思都在那翼族的事情上头,并没有看见,身后昆仑虚的龙气已然蔚蔚蒸腾。
她甚为娴熟的潜入翼界,一路畅通无阻的逼近大紫明宫,七万年前戒备格外森严的宫门,如今却稀稀拉拉的只得几个鬼族兵将把守,白浅不禁暗叹,不论是雄才大略还是野心勃勃,离镜跟他老子毕竟相差甚远。为免惊动太大,她依旧隐了身形气息,凭着旧时的记忆找到鬼族翼后的流影殿。
不同于宫门的冷冷清清,流影殿前左右皆列满了鬼将,寻常应有的宫娥侍从倒不见踪影,白浅放眼看去,竟没有一个识得的脸孔。 此时,白浅袖中的昆仑扇略有些躁动,她抽出来将它抵在唇边,低低呢喃:“扇子,你可是闻到血的味道了?”
大殿之中,玄女正襟危坐在一张金榻上,面前蜷缩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旁边站着位彪悍的鬼将,他手里的鞭子已沾满了淋漓鲜血。
高座上的玄女显然怒气冲冲,那张与白浅七成相似的俏脸上,因着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显得十分狰狞可怖,白浅看着胃里一阵一阵的紧抽。
“贱婢***!”玄女指着座下那人破口怒骂,“枉我一直将你当成心腹亲信,你却公然背叛本宫,不单止暗地里勾搭君上,偷偷怀上了野种,还试图向他告密,妄想篡夺我翼后之位,叫本宫如何能容你?你说!”她愤而将手边的茶盅扔下去,“啪”的摔了个粉碎。
蜷缩在地的人影只微微动了一下,听不见任何回音,那鬼将上前察看,有点惶恐的对玄女说,“翼后,她已经昏死过去,眼见得活不成了,若真的怀了君上子嗣,末将怕...”
玄女不满的狠狠瞪他一眼,“住口!这个贱婢说的话,你竟也敢相信?君上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又怎么会看得上她。”
她站起身走近,嫌弃的看了看,果然见眼前的女子没了什么生息,遂吩咐那鬼将,“斛那,你赶快将这贱婢丢去后山,找个无人的地方喂野狼,省得在这里污了本宫的眼睛。还有,你可记得动作要麻利儿点,别再像上回出去干活那样,叫人发现了蛛丝马迹。”
白浅听了一个激灵,这个名为斛那的鬼将,莫非正是叠风他们要找的那个?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瞧着眼下这情形,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已经断定近来四处截杀天族上仙的事,十有八九和大紫明宫脱不了干系。不过她尚有一点好奇,玄女和离镜,究竟哪个是始作俑者?
斛那这时已扛起那名可怜的女子,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白浅玉指轻捻,飞快结了个法印附上斛那的盔甲,以防他过后遁了形隐匿。
玄女打发走了鬼将,大殿内顿时空落落的,阴森森的透着寒意,她颓然的倒在自己的金榻上,手抚额角闭起了眼睛。白浅显出身形来,笑意盈盈的说了句,“七万年没见,玄女,你怎的苍老成这样了啊?”
玄女刷地睁开眼,见着面前玉树临风般的来者,惊得半天合不拢嘴,“你,你是...司音?”
白浅打开扇子,抚着扇面做出个从容的模样来,笑意衬得她面上盈盈流光,“正是!难为你还记得。当初我曾说过,你和离镜两个,一个狼心一个狗肺,当真是绝配,如今看起来,玄女你不减当年嘛,哦,不,应该说凶残毒辣更胜从前,我才刚刚进来,你便请我看了方才的一出好戏。可惜啊,如此精彩的戏码,应该让你的夫君也见识见识。”
被白浅一语道破她见不得人的秘辛,玄女一张脸红里透白,白里透青,煞是好看。良久,她手指攥紧了榻上的扶臂,咬牙切齿道,“司音,本宫早料到你对君上还不肯死心,本宫找你也找了很久,如今你反倒自己送上门来,如若君上现今在宫中,或许你还能像七万年前那样侥幸逃了出去,不巧的是君上正狩猎去了,今天正好在这里取了你的性命,也好跟你师父墨渊作个伴。”
突然从玄女嘴里听到师父的名字,瞬间激起了白浅心底的新仇旧恨,她握紧了手中的昆仑扇,连连冷笑道:“那便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玄女猛地一拍榻上的机关,顿时铃声大作,殿外哗啦啦涌进来大批的鬼将,“赶快杀了这个刺客,本宫重重有赏!”在玄女狠厉的叫嚣声中,鬼将们兵器明晃晃一片,直向白浅砍过来。
半空一声惊雷,白浅手中的扇子突然蹿出去,四面狂风呼啸而起,硬生生将流影殿的屋顶整个掀翻,昆仑扇长到三尺来长,她纵身一跃握在手中,扇子挽个花,将一众鬼将的刀枪棍棒格开,再挥出去,招招都是致命,溅起血光一片。扇子很多年不曾打架,此番饮足了血,舞得十分卖命,穿过一副又一副血肉躯体,带出的血痕淋漓满地,不过一两盏茶的工夫,眼前鬼将一大半便做了扇子的祭品。
白浅在恶斗中难免也挨了几下子,所幸仅仅伤及肩背处的皮肉,并无甚大碍,身上素净衣袍沾染的大多是鬼将们的血。
玉清昆仑扇一怒,怒动九州,大紫明宫上空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将一地的血污汇成一条血河。白浅透过昆仑扇引动的腾腾怒雨望出去,瞧见玄女躲在金榻背后,如今她见势不妙,正预备抱头鼠窜,白浅断不肯给她机会,手中的昆仑扇蓄足了力量,在一道闪电的盛光中急急飞出去,在场余下的鬼将悉数成了扇下亡魂。
白浅起身掠过去,扇子漂亮的打着旋儿飞回,正正好被她拿来抵住了玄女的脖颈。玄女歇斯底里道:“你不能杀我,我是鬼族的翼后,你杀了我,君上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白浅冷哼了一声,“翼后?你以为,在本上神眼里,他离镜算个什么东西!玄女,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求上门来的司音了。你二人做下的那些龌龊勾当,原本我看在两族情谊上,不打算再追究了,没想到你们变本加厉,竟丧心病狂的操纵傀儡截杀上仙,仅仅是为了救你接连产下的死婴。”
玄女倒抽了几口冷气,惊恐得直往后缩,“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不可能啊...”紧接着,她反应过来是上了白浅的当,等于自己变相承认了指控,“你胡说!你没有任何证据。”
白浅轻笑道,“我要证据作甚?我也用不着此时便杀了你,你自己的所作所为,早晚有一天会直达天庭,按你犯下的种种恶行,免不了会被剥皮抽筋。本上神关心的是,你不该带着这张脸去剥皮抽筋,当初你是怎么得到这一张脸的,如今,也不劳折颜上神出手了,我便替他原原本本的拿回去!”
玄女吓得近乎崩溃,颠三倒四道:“你要做什么?我…我本就长得这样的,你…你不要想夺了我的美貌。你休想,你这是嫉妒我...”
“翼后说笑了,你可是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唔,我倒很乐意帮你回忆一下。”白浅说罢,攒力用咒语将手中的印伽一催,明晃晃一片白光过后,玄女露出了她原本的模样,目光呆滞。
白浅顺手化了一面水镜,道:“啧啧啧,你现如今的这张脸,我瞧着也算是个清秀佳人,不挺好的吗,何苦老惦记别人的脸呢?这才是你原本的容貌,可要记得清楚。当初我就和你说过用折颜的法术做坏事会招反噬”话毕,她懒得再多说一句,抛下呆若木鸡的玄女抽身离去。
白浅踏出殿门的一刻,心里只想赶快循着先前布下的法术,追踪那名替玄女秘密办事的鬼将斛那,擒拿回去交给叠风,她抬眼望望密布在半空的层层阴云,心道这回引发的动静太大,要不了多久,司音血洗大紫明宫的消息很快便会传出去,她收起扇子加快了脚步,没听见殿内玄女突然狂厉的尖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