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裕暂且押在他的府邸,被我亲自设了结界,到不是怕他出逃,而是如今他交了底,庆姜自然不会容下他。我对他虽也有失望,却并无过多怪罪。想来若是比翼鸟一族当日的女君眼界开阔些,许他百年外出,以此人心性,他必当如期归来;又若是他对连城坦言,以心交心,以连城同凤九的交好,我也许更早得知此事,不至于到了这样不可挽回的地步;可是世事没有如果,如他自己所说,大错已成,一死难辞。可我却不容庆姜对他动手。
而连城,听凤九告诉我,连城作息如常,连族学都未曾落下,她不哭不闹,不提此人此事,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她迅速消瘦了下去,消瘦到凤九请她来易水寒时,我见了都觉得惊讶。连城本就纤细,可不过几日的功夫,她瘦的只剩一副骨架撑着,连衣裳都显大挂在身上,眼睛也深陷着,毫无光彩,像是两个无底的黑洞。
凤九知道我要同连城说什么,她懂事的退了出去。
书斋里燃着白檀香,我望着连城,心下知道,任何奉劝对她而言在此时都是残忍的,于是我只是请她坐下,如实告诉了她德裕当日所求。连城听了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有她攥紧了的一双手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她许久没有说话。
我也耐心的一同沉默,给她思考的时间,很久,连城紧握的手松开了,指甲深陷进皮肉,落下血红的印痕,她浑然不觉,她只是轻轻道: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与君诀!
她竟是这样决绝。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了想,还是劝道:本君记得当日与女君一叙,记得女君说的一句有情。既是有情,何以不见,真情假意,不问不知。
她抬眼望着我,面色未变,仍是淡淡的,她说:
连城记得百年之前凤九对我说起对帝君的思慕,也记得当日帝君询问凤九的过往,虽然帝君没说什么,可连城知道你们也许不得相守,却对待彼此真诚无欺。而德裕对连城,便是少了这份真诚无欺,他如今怎么说,已经不重要了。
随后连城自袖中取出一物,是一只蜜蜡封住的精致青瓷盒,连城将此物交给我道:这便是当日牵制德裕的誓言蛊,如今本君还他自由,从此他上山下地,都与本君无关,与比翼鸟一族无关。
她使了尊称,分明了界限,话此此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是无益,这个看似柔弱的年轻女君,实则是个难得的心性清明之人,因为通透,所以决绝。
可通透决绝不代表不伤不痛,我看着她瘦骨嶙峋的模样,答应道:女君的话还有此物,本君会带到。也望女君珍重。
连城颔首致谢。不知道是否殿里掌了灯烛的缘故,我看着她眼中,闪烁着晶亮的水光。
我将此话此物转述转交给德裕后,他握着我递到他手中的青瓷盒,甚至都没有看上一眼,他眼中最后一息光亮也幻灭了下去,他自嘲似的轻声自语:她不肯见我,她不要我了。
我望着他久久无言,罢了我只是道:护法选了这条路,已走了太长太远,事已至此,本君也无能为力。
我对德裕,确有怜才之惋惜,可他所作所为,所造成的伤害,都不容我对他过分怜悯;便是他与连城,相爱相负皆起因于他的动机不纯和不够相信。在他的世界,似乎爱慕只是他的事情,他即便到后来一心护她,却还是有所隐瞒,因为他错估了连城,也小觑了连城。
德裕独自怔愣了好久,最后他向我深深一拜:多谢帝君。臣有一句话想了许久还是要禀告帝君,即便臣并不很确定。臣受控于缈落同那股神秘气息其间,便感到他们息息相关,他们虽然有异,但却心性相通,是同道中人。可那股气息曾明确吩咐臣,他知晓臣还受命于他人,他告诫他与臣有通一事切不可让任何旁人知晓。更曾警告臣,不仅誓言蛊能毁了臣一双翅膀,不光臣的,还有连城的。
他顿了顿,又道:这两人,若他们是妖尊缈落与魔尊庆姜,他们中间,似有异心,至少不是十成的忠诚信任。
他此言,到是与我当日听闻庆姜曾单独吩咐他行事而未通过缈落一事时的一丝念想很符合,庆姜此人,自负,强大,也诡诈,多疑,他与缈落自当年落败,也失散了十几万年,缈落待他之心即便忠贞不改,可庆姜是否全信于她,到是很难说。
我点了点头,随后起身离去。
不日德裕自缢于府邸的消息传来,据说他以他惯常用的那把古琴的琴弦,割入颈项,直至血尽。他身旁,摆着那只未曾开封的青瓷盒。盒上附了一纸信笺,上面书写着那首传唱于八荒六合的佛曰: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在意料之中,德裕的血迹融合而成了另一块碎玉,至此连着之前所得蔓生,仁佑,弦清所化的碎玉,缈落的原身形状拼凑完全于我掌中,我记得她本是一块璞玉,应是通体白玉,可如今所得,却是块凤血雨,玉中带了浓密的血丝,象征妖息索命的罪恶,此物极具邪灵,被我暂且封印住了。我不禁想,庆姜指使德裕杀害弦清,究竟所欲为何,难道他所要的,也是缈落原身的碎片不成?我不得而知。
德裕虽是自缢而亡,他却选择了一种极惨烈方法,他仿佛在用最后剩余的一口气,告诉连城他的心。过了几日我同连宋凤亲自去看望了连城,她身边有凤九成玉陪着。她似乎很平静,只是几日下来更加消瘦了,凤九叹口气小声告诉我,连城常看着那只又被交还到她手中的青瓷盒还有德裕的绝笔发呆。
见我和连宋来,她们三个起身行礼,随后连城跪倒相求:帝君,三殿下,连城于蛊术不通,但请上君打开此盒,毁掉此物。她轻叹:人已去,此物留着除了徒增伤感,无有其他用途,不如毁掉,随他去了吧。
我颔首,连宋施法解开了那蜜蜡的封印,青瓷盒也随即打开,却是令人大吃一惊的,那里面并没有什么誓言蛊,盒子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四角泛黄的字条,上面写着四个篆字:心诚则灵。
仿佛是当年那一位施救于德裕的女君,与尚年幼的精卫鸟,也与她自己的后人开了一个玩笑,打了一个赌,这赌局有十万年之长,她赢了,万年来从未有人对此蛊生出怀疑来;可如今的结局却并未教她的族人生出丝毫的欢愉来。
这个青瓷盒,这张字条,随德裕同葬在了梵音谷谷口处的山间泉边,这个他穷其一生觉得受困,想要离开,最终留下来的地方,这里有他读过的群书,抚过的琴谱,捍卫过的山川,还有他或许深爱过的女子。他下葬之日,天气灰蒙落雨,好像在洗刷他的思念,徘徊,错落,罪念。
打边炉的一桌人都去了送他,包括我这个尊神,我身旁站着青丘女君白凤九;也包括连宋这天族皇叔,他身旁站着花神成玉元君;还包括魔尊少绾,魔君燕池悟;只有连城形只影单单薄的很,就着雨天更是格外落寞,从头到尾她都静静看着,没说一句话,可过来人都知道,真正的愉悦和悲伤,都是需要远离人群的。我依稀记得当日初入梵音谷,她一袭白鸟羽毛的薄氅,身后站着意气风发的三位护法,如今只剩了她孤零零的一人。
梵音谷的族学,基本已经全部结束了,佛理课一科因缺了教习先生,显得有些虎头蛇尾,于是本该考试那一堂,由我去代讲了一课。我以德裕绝笔中那首十诫诗,编了一个不具名的报恩故事,那可以是凤九的故事,可以是玄冥的故事,可以是德裕的故事,是普天之下整日重复着的爱慕而不能,爱慕而不得,爱慕而相负的故事,故事从来没有结束,所以那首轻轻吟唱出的佛曰,经久不息的唱着,那些迷茫着的生灵,经久不息的爱着痛着。
连城的向佛之心,是在德裕下葬后逐渐显出来的,我听凤九说起她近来都不大爱见人,族中事务皆在她的私邸处理,闲时便整日跪在佛堂诵读时,心下便知晓了一二,这是人神共同的逃避之所,看来,连城也没能逃得开,避得过。以她的年纪,这其实是难免的,也不该苛责。
这一季的族学在我代上的那堂佛理课结束后正式宣告完结,各族各部的人马纷纷离去,梵音谷中又安静 下来。离别就在跟前,却没有任何欢乐的小聚和畅饮,离愁是一种别样的情绪,尤其在一群立场本不相同的人中,所有人都清楚知道,缈落庆姜皆非善类,四海并不晏平,八荒争端再起只在时日而已,一别过后,也许再见无期,又或许再见为敌。
如今连宋成玉重霖已提前回了九重天,玄冥护送弦清的尸身回了北海神宫,不日,我也将返回一十三天的太晨宫,凤九回她的属地东荒。少绾燕池悟则须返回魔族去。可这段时日经历了这些事情,好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真巧,像极了这里的这个冬天。一时间,离愁弥散着,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
凤九这几天还是时常去看连城,可是连城越来越不愿见人,凤九的情绪也不高,我想她一边在为连城担心,一边又为别离伤感,是啊,就连我也要离开她;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导她,仿佛任何话语都无力。这段时日朝夕相处,分开变得尤其艰难,我也眷恋在一起的时光,想看到她就在目光所及之处。
易水寒,书斋。
这一晚才用了晚饭,桌前只有话不多的凤九与我,才收拾下去,就见少绾挑了门帘近来,手里拎了两大坛酒。人还未走到近前就能闻见她身上的酒气,听她嚷着:燕池悟那家伙酒量不行,来,陪老娘喝一杯。她说着走进了书斋,见凤九也在,又招呼她:正好,小狐狸也一起!
我听了她这句老娘不禁皱眉,敢当着我的面自称老娘,便是当年在水沼泽学宫,她清醒着也不敢这般张狂,这分明是已经喝高了。
凤九看了看我,瞧着我没有拒绝的意思,起身去取了酒器来。 那是陈年的桂花酒,也不知少绾从来捯饬出来的,究竟有多少年头了,开坛便闻得酒香袭人,入口醇和清甜。少绾喝了酒话更是格外多:
想着这一趟出来,不过凑个趣儿看些热闹,谁知竟是这样。东华,你说如今这四海八荒是怎么了?尽是些勾心斗角的算计,到处是尔虞我诈,光明磊落些会死吗?你看连城,挺好一个小姑娘,如今一心念佛,真真可惜了了——
凤九蹙眉不语,我尝了一口碗里的酒,口中充斥着微甜的凛冽,我淡淡道:
四海八荒的算计何时断过,你这把年纪了,难道还看不开吗?
少绾脸色潮红,她举起酒碗来冲我摆摆手,义愤道:
不一样的,我们争天下的时候,也斗个你死我活,可总还是循着强者为王,胜者为王的硬道理,败了就认输,有本事卷土重来。如今哪还是这样,尽是些背地里的萃了毒的暗招子冷箭。
我不屑轻笑:认清了神魔本性,能豁了出去利用,没有不成的。再说了这不都是你们魔族的翘楚吗?
少绾一愣,也渐渐轻笑开来,笑得有些落寞,她悠悠自嘲:也许我是真的老了,跟不上这个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