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傍晚时分到的省城。从烟雨蒙蒙中来,迎接着这晚霞千万里,天边的云朵通红似火烧一般。父亲在省城里有店铺,还购置得有一套房子,大多数时候也不会在这里住,都是往家里跑。一路舟车劳顿,也没什么胃口,叫小莲打扫了下房间,我便早早的睡下,直到天明也不曾醒过,睡了一宿好觉。
起床,伸了伸懒腰,就听到窗外那商贩的吆喝声,之前宁静的清晨变得有些热闹起来。小莲上来叫我吃早饭,还得赶时间去女校报道。穿了衣,下了楼,父亲喝了茶早就坐着看外面的行人来往。这到女校去报道我心里还是满怀期待的,认识一些从来就没有见过的人,听到不一样的人生故事,那才是有趣。从小莲忙碌的身影中和父亲冷峻的脸庞我是想不到会有什么样的不同,和平常一样的,世事都一样的过。
省城繁华得让我有点意外,或者是说惊喜。一个井底之蛙怎么能知道天地之广阔,反正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还是有许多新奇的景象,看得有些目不暇接。父亲的伙计跟在我们后面提着我的行李,我那行李也不过是一些衣物,并不是什么笨重的东西,伙计的脸上到有些轻松的表情,也是接着我看的地方看去。这小莲也是头一次来省城,热闹的景致和一些新奇得叫出名的玩意,三步一回头去瞧瞧,啧啧称赞的声音我是听到的。父亲穿着他那长袍走在前面,不时还有些老相识前来打招呼,都笑容可掬和气满满的叫杜老爷。我走在后面,倒有点公主的感觉。打完招呼就会打量着我,嘟囔着对父亲说,你这女儿可是俊模俊样的,声音再小,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的脸也绯红了起来。明明太阳才刚刚出来,我迫不及待的叫小莲把伞拿出来撑着。从出发到女子师范学校,这条路,似乎走了好久好久。后来,我才发现,不过直走拐角一公里就到了。
这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起芸芸众生。我看到有沉默者板着个脸的,有圆头发耳春风得意的脸,有行色匆匆的,有悠然自得的。人生众相,想到许多不同的人生境遇,苦楚或者孤单抑或烦恼。天也苍苍,地也茫茫,人何渺渺?红尘多少事,伤怀犹不止。一曲高歌向天,归去来兮几多愁,作一朝清风,无雨无晴在人间。恰是释氏中得到顿悟,正如父亲曾对我说他招收的伙计,笨得不要,不会看脸色行事;耍小聪明的不要,自己看不过来;居无定所的不要,缺爱比什么都要难治。我想父亲招的伙计的要求,也是他多年来的一些顿悟,一人可以有大悲悯大慈悲之心,切不以此为累。
到校门口的时候,看见一个中年男子在哪里彳亍着,手中夹着一根香烟。父亲过去,他把烟往地下一扔,用皮鞋踩灭了烟头,他笑着对父亲说:“杜老板,恭候多时”,父亲说:“蒋校长久等了,小女昨日才从家中出发,今早才收拾好过来的”。边说边朝着学校里走去。蒋校长招呼着不远处的一个年轻女子,待她走近,我才发现她是一个外国人。蓝色的眼睛,束起来的金发,她在向我示意着打招呼,我却在想这女子不是华夏大地上,那神话传说中的蓬莱仙岛应该是有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漂流过来的?我不由的扑哧的笑了起来。她中文说得好极了,她介绍她说到:“我叫艾莉丝,英格兰人,很高兴能认识杜老板还有这么漂亮的东方姑娘……”。艾莉丝大方且不失优雅的谈吐倒是让我有些好感。辞别父亲,艾莉丝径直把我带到我所住的房间,小莲是开了门,打理起来了房间,她怕这里不怎么干净,床单给我多准备了好几张。当然,小莲按照规定是不能和我住在一起的,学校安排到另外一处居住,距离不是很远,我也放心得下。
小莲前脚刚走出门,艾莉丝后脚就到我的门前。她说:“杜小姐,今后我就是你的老师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给我说就行了”。她说话的时候我看着她的面部,柳眉弯弯,一双眼睛清澈动人,真的是一个美人。我也相信这英格兰人应该是古代神话中生活在蓬莱仙岛的人儿。她说着拿出了三本书,一本是英文,一本是算术,一本是女戒。她说:“这些都是要学的课程,我把书给你看看”。我说:“谢谢”。艾莉丝转了身出了门去,把她送走后,把门锁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她送来的那几本书。
第二天,小莲来敲门的时候我还以为上课时间到了,急急忙忙的起来。哪知道小莲说老爷叫我去吃个饭,课到不急着上。到了那悦来酒楼,上了二层楼,我看见了蒋校长还有父亲,这也是在意料之中,但心中反而烦躁得厉害,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落座。
除了蒋校长之外,还有两个作陪的生面孔,但有些面面相觑。父亲介绍说这是红木坊方老板,天福园曹老板依次介绍了个遍,父亲举起酒杯说道:“承蒙大家赏脸,有今日这一聚,杜某不胜感激,来,喝了这一杯”,其余三人举杯一饮而尽。父亲对着他们说:“这是小女,送他来女子学校学习,还得仰仗蒋校长的用心栽培,培养成一个大家闺秀,一个明理之人”,蒋校长说:“职责所在,必当尽心竭力”。方老板说:“我看这侄女乃是聪明伶俐之人,明理乃自然,至于这作为,必是巾帼英雄,当世花木兰”。说得父亲笑了起来,又举起酒杯,你来我往的,相谈甚欢。我是不喜欢这样的酒局的,我扯了扯父亲的衣服,小声的说到,我要回去上课了。说完,我示意着小莲走了,倒似败北的军队,落荒而逃。小莲嘴里的食物都还在咀嚼,我问她怎么这个吃相,她嘟着嘴说道:“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我吃得慢,田嫂会说我吃得多,干活肯定比较有力气,所以从那以后我吃饭的速度也变得快了,你看我这样不是挺好的嘛”,说完她一副傲娇的样。我说:“你这丫头,小心我给田嫂说,叫她把你这舌头给剪了”。小莲也只是才大我三岁而已,小小年纪来了我家,虽然是主仆,却亲如姐妹,一路说说笑笑,也就到了学校,整一天也没去上课。回到房间看看英文,这洋人写得东西还是看不懂,百闻不如一见是洋文。
古香古色的教室,是较为古老的建筑,还有一副对联:上联是“不敬师尊,天诛地灭”,下联是“误人子弟,男盗女娼”。我看着这对联倒是笑起来,这一师一弟子倘若有些心不在焉,那岂不是是挨了千刀万剐般的咒骂。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千教万教教人知理。这弟子,也要千学万学学做真人,要是这心术不正,再多的知识也只是枉然。想想这做对联的人也是一个粗鄙之人,我嘴角不经上扬。艾莉丝把我引进教室里面去,众人看见艾莉丝来了,也像我对常先生一样,毕恭毕敬的站着。艾莉丝叫她们坐下,我往下面放眼望去,二十多双眼睛自盯着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自在的。艾莉丝介绍着我说:“这是新同学昨天有些事耽误了,没和大家相互认识,她叫杜若,同时,老师也希望你们在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好好相处,你们中国人不是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嘛?我想这就是缘分,每一次相逢都是一次上帝最好的安排。”介绍也介绍完了,我往下面那个空位子走去的时候,我看见这里面穿着艳丽的服饰的还是挺多的,只是脸颊上的腮红却像红红的苹果,总给人很怪的但又说不出来的感觉。鲜艳欲滴红牡丹,还有白牡丹……着实看了些眼界,女孩子还能变成这个样子?我如同一块鲜肉坐在我的位置上,等待的是这些女同学们如狼般的来问我些问题。我并没有回答,而是缄默,等人散尽了。前面和我年纪相仿的,有着一对柳叶眉,明眸皓齿,白里透红的皮肤的女孩回头过来,我心中暗自想到,此女只应天上有,自愧弗如。
她叫李瑞雪,父亲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人们叫他父亲做李大善人,书香门第之家,父亲当年乃是皇帝钦点的探花,后来变法失败,这老佛爷要清查与维新有关的人物,他知道难逃一劫,赶紧辞去官职,就归田从商了。这李瑞雪的父亲也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物,上下倒腾,家财万贯,俨然成为一方富贾。李大善人是在华南省遭遇百年难得一遇的旱灾时,百姓颗粒无收,面对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他拿出钱施起了粥,免去自家佃户两年的租子,名声大噪,这家财不减反增,更是根基深厚。
李瑞雪眨眨眼睛对我说:“杜若,你来这里念书要念多久?你父亲肯定也是那位老板。”我笑着说道:“我自己也想来,恰好我大哥留学回来,给我爸一鼓舞,也恰好我二哥做那个省里的秘书,是管理教育这块的,天时地利人和,所以我就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了,就算他们不许我来,我也要出来透透气,在我家那里闷了那么久。”李瑞雪说:“我真佩服你,居然还敢有这样的想法,我就不一样了,我是被我父亲送来的,反正也不是什么好结局,等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也许某天,我就不在了,那就是我回家结婚了。”我有些吃惊的说:“你父亲要你嫁这么早,为什么呀?”她说:“我爸说女大当嫁,这结婚家庭才是一个女孩子的归属”。说到这里我倒吸一口冷气,感觉一副爷爷的面孔浮在面前。我接着说:“你说你父亲不是还参加那个维新嘛?怎么不把你也维维变变。”
“我倒是不想维维变变,做个女孩子挺好的,只是不想嫁给那个人而已,其余的我觉得还好。”
“那个人?什么样的人?”
“就是我父亲要我嫁给一个搞纺织的,说是搞纺织,还不是发了一笔横财。他叫刘华烨,我父亲是瞧不上他的,可是他去了一趟江浙和我父亲有些时日的来往。他也是二十四五还没有家室,看见我,就没羞没躁的叫人上门提亲,我父亲先前是回绝的,后来又答应了。我听到这消息反复的哭诉也没有什么用,我真的不想嫁给刘华烨。我喜欢我表哥,我从小就发誓我要嫁给我的表哥,表哥他也说喜欢我,我觉着我和表哥才是天作之合,只不过要经历过一些磨难而已,这些我都能忍受,后来父亲也推延了些时间,就送我来女子师范学校了。”
我看着李瑞雪那脸颊,想要说些什么,这时,教授女戒的老师进来了。他叫程泽华,看看样子也是花甲之年。他进来,却不正眼看我们,就拿来课本讲起了这其中的卑弱篇,他摇着头说:“生男曰璋,生女曰瓦,璋瓦不能相提并论,女子要晚寝早作,勿殚夙夜,执勤和事,不辞剧易,才算是尽本分之职。”底下的同学还点头示好,我觉得这程先生和常先生有些相似之处,最明显的还是授课旁征博引。
待到下课之时,我还是走在前面的,回头看去,一个个的小脚走也走不动。我看着李瑞雪也是,还得去搀扶一下,一来二去都成习惯了。
华南省的夏天,是最热的时候。树上的知了聒噪得不行,阳光普照,那树,那花,似枯萎一般。就算偶尔一阵清风吹来,也是热气腾腾的。学校里的大池塘的水一天比一天少,这样的天,让人呼吸都觉得困难,动也懒得动。还是程先生的课,也是摇头晃脑的授课,我暗自发笑,这么热的天,居然没有摇出满头的大汗。我看见身旁一个女同学,看着程先生的眼神是有几分怪异,那眼神是有些怒火。后来,我才知道她叫蒋梦龙,梦龙确实有点男孩子取向的名字,不过和我后来了解的她确实十分的吻合。
蒋梦龙站起来说到:“先生你说女要有妇行,坚贞,这明明是枷锁……”
程先生摸着胡须说:“妇有妇行,贞节乃是最好的德行,古来都有贞节牌坊,有烈女传,这都是你们要学习的。”
蒋梦龙说:“学不学我能自己把握,但是我想问,这经历风吹雨打的贞节牌坊有那么重要吗?如果丈夫去世,妻子就要守寡,孤儿寡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人世间的欢乐比苦难少得可怜,可谓度日如年。我倒是要问问程先生,这贞节和吃苦受累又有什么区别。”
程先生道:“赞扬,流芳百世,人的一生在于超脱自我,在于止于至善。”
蒋梦龙道:“盘古开天辟地,男女共生。男子可以续弦而女子无再嫁之理,认为都是没有德行的,水性杨花这些词铺天盖地而来。一个偌大的中华,就是这样的文明?就是这样礼仪?”
程先生道:“男女有别,卑贱有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续弦是为香火延续,不似女子再嫁,满一己私欲,不顾礼法,是为不仁不义。男为天,女为地,以天率地有何不可?”
蒋梦龙道:“先生之于你母亲谁人尊贵?这样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之事,还来三尺讲台献丑,极其陈旧,今日从你花甲之口出来,更是千年遗臭。”
程先生正眼看着蒋梦龙,怒目圆睁,这一下倒是没有任何声响。只有蒋梦龙和程先生对视,程先生说:“你这小姑娘,好大的脾气,好臭的言语。我程某人自拿着书那日起,勤于治学,儒家经义,诸子之术,无所不通。想来这华南境内我还找不着几个能使我佩服的。你小小年纪,黄毛丫头,竟敢和我说这些话,不学无术。人心不古啊!”程先生叹息说着,他转身就离开了。后来蒋梦龙在经几方面的调停,也是为了双方的颜面不至于扫地。蒋梦龙不得上程先生的课,对于蒋梦龙来说,这未尝不是什么好事!
我看着蒋梦龙的眼睛红肿了许多,刷的一下把女戒书拿了出来,书上下翻腾,变成一张张零散的碎片。听着她刚说的话看着她这样的行为,就连我的内心也在鼓动着,感觉这头皮都在发麻,我不得不佩服这样的一个人,似孙悟空般的女子。李瑞雪和我目光相接,竟有些欣喜。
自然晚蒋梦龙是没有休息好,这个约谈来,那个约谈去。
我和李瑞雪早想找蒋梦龙聊聊天。也是舆论的压力,我们只得隔了个半个月才去找她的。敲了门,蒋梦龙看见是我们就问:“你们来干嘛,是不是还想来笑话我啊。”我和气的说道:“蒋梦龙,我们不是那看你的笑话的,我和李瑞雪都很佩服你,来找你聊聊天,有朋而来,不会不欢迎吧?”待我们进去的时候,她一把把桌子上的一本书收了起来,我倒是看见过那样的书,是我在家里的时候看大哥拿来读,也没有仔细过问。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去说,把这话匣子给打来。
我想她也是个直来直往的人,我直接问道:“龙姐姐是不是看什么好书啊,变得这么刚强有魄力?”
她说:“也不是什么刚强和魄力,没有人疼爱那还不得靠自己,只有靠自己才是最好的。从小父母也不爱我,我自己也得爱自己,对不对。”我附和着点头,也安慰她说:“舐犊情深,那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子女?”
蒋梦龙倒是娓娓道来他家的故事,说到最后,她补充说这程先生是学富五车,可是中的毒不轻啊。古有花木兰从军,哪有比男子差?武则天这个耀眼人物又是几个男子能比?说着说着,她有些激动的站了起来。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我和李瑞雪只是作答的分,倒是我们更像犯错误的人,她是上苍派来开导我们的。
在回去的路上我转念一想,这蒋梦龙会有如此刚强大抵和她家庭有关吧。想想她还是可怜的,我给李瑞雪说,她也这么觉得。一来二去,和蒋梦龙也熟悉起来,至少,在学校的那段时间里我们是行影不离的。
那日,闷热得实在不行。蒋梦龙,从我屋里面出来之后就约同李瑞雪还有我今晚在学校的大池塘那里做一些事,连忙追问的情况下,蒋梦龙也没有向我和李瑞雪暴露,说我们只要按时到达那里就可以了。
半夜,也只能听得到池塘的蛙声,其余都静静的。就算没有烛火,道路也是明朗得很!我和李瑞雪隔远看去有一个身影,后来走近才知道是蒋梦龙。她穿着薄薄的衣服,像是天上而来的仙子,我扯她的衣服问:“你穿这么少要干嘛?”蒋梦龙笑了笑说:“天太闷热了,浴缸洗着不舒服,我要下池塘里去游泳。”还没反应过来,她早已成一条鱼入水而去。我和李瑞雪对视,也是笑了起来。看着蒋梦龙游泳,闲来无事,把鞋给脱了,泡在水里,我看见李瑞雪那小脚。虽说小其实畸形得可怕,看着不经有些毛骨悚然。人一旦狂野起来,找到开心之处,只能是岁月如梭。
直到一年后的一天,李瑞雪消失了,没有任何音讯的消失了。我记得她给我说过,她是要嫁人了。
有些时候,我自己未曾想过,从此一别,竟是阴阳两隔。后来我托父亲找到李瑞雪的住址,也捎信给了她。思念越来越浓,日子也就越来越长。
三个人变成两个人,总有些不习惯。我还是喜欢蒋梦龙说的那些慷慨陈词,喜欢她看的一些新文章上面的新观点。
好景不长,就如同这个世界好像冥冥之中为你早已安排好一切,你不用反抗,也不用思考。因为反抗和思考都没有用,像条被驯服的狗,乖乖听着主人的话。
二哥已经把我许配给省城里李家的儿子,还是小莲去父亲那里拿东西的时候,父亲叫她给我转告的。
事情来得很紧凑,还不到几天,父亲就来接我了。临走之前,我找到了蒋梦龙,两人说起离别,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她祝愿我幸福并留下了她能接受到信件的地址。我要走的时候,她摸摸我的头,说到:“小姑娘,要坚强些咯!”我信这是她对我想说的话,她比我和李瑞雪大三岁,多少深谙世事。
我走了,不再回头去看她。走了,回到我熟悉的地方,等待着既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