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第一个美国朋友

——收录于《同情中断录》


        我与美国人交朋友始于七岁,那时我患了某种呼吸道过敏性的病,住在“福音医院”里。院长是美国人,大家都叫他孟医生,魁梧非凡,穿着白外衣,站在床前,使我这个小病人觉得他是一座雪山。听说曾有病人大量失血,血型与孟医生相同,为了抢时间,孟医生输给他很多血后喝下两大罐牛奶,立即进行手术。第二天也不休息,精神饱满地照常工作。大家都敬佩他的好心肠好体魄,我喜欢的是他顽皮的说笑,有趣的表情和动作。因为我非常贪玩,那些护士、护士长、医生、役者,都不和我闹,这白墙白窗白椅白桌白床白枕的头等病房里,就只我一个白色的囚徒。日子真难过,溜出去,走不远就被捉回来,还向家里告我的状,真是个白地狱。我恨透了这充满来沙尔味儿的空气。唯有孟医生笑着进房来时,我忘了自己是病人,他也忘了自己是医生是院长,我认为他是巡视了许多病房之后,到我这儿来休息、散散心的,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说个不停,动个不歇,随从的医生护士不敢阻止我,因为院长自己也说个不停动个不歇,建筑积木,电动玩具。我在小教堂里速写来的牧师的漫画像,我设计并制作的生日卡,同学和表兄弟的信和礼物。孟医生都有和我一样的兴趣,给他吃家里送来的点心,他都说好吃极了,要再一分带给他夫人吃。我说:

      “我没有病!”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妈妈嫌我在家闹,在学校也闹,就把我关在这里。”

      “你母亲没有对我这样说,不过,你是没有病,这种过敏性的病,是特别聪明的孩子生的。”他又叮嘱:

      “每天,你一定要吃掉四只香蕉。”

      “为什么一定要四只,三只行吗?”

      “不行,绝对不行,四只,不吃四只你的病不会好。”

      “我已经好多了。”想早点出院,或少吃点香蕉。

      “那你刚来时病得还要厉害吗?”

      “是的,现在可好多了!”

      他揿我的鼻尖:

      “嗯哼!你承认自己有病了,那就得每天吃四只香蕉。”

        我红了脸,发觉上了这美国大个儿的当,也因为我想该生这种病,才是特别聪明的孩子啊。

        孟医生知道我很寂寞,每星期叫人送来一大堆画报、旅行杂志,我在床上漫游全世界,看得真多。以致后来回学校时成了班上的博士。并且我能老老实实地吃香蕉,天哪,每天三匙麦精鱼肝油,还有白的粉红的药片药水,还非得吃这个原来就不大喜欢的香蕉,每当他查问:

      “你这个星期一共吃了多少只?”我得无愧地回答:

      “每天四只,一共二十八只!”

      他看看我的眼睛,表示满意,如果我作弊,他会从我的眼珠子里算出我少吃了几只。既然我是聪明的,就一定是诚实的、勇敢的,所以每天无论如何厌恶,也要消灭四只鬼香蕉:

      “上帝。看我已吃掉第三只了,晚上我再吃第四只,阿门。”

        下午,凡天气睛好,护士小姐推着两轮的白色椅车,从四楼螺旋而下。经过大草坪,到树木葱茏没有花香的地方去,她连没有香味的花也不许我接触,怕花粉感染我。好看的护士是很会说笑的,难看的护士,她獃在一边,我才不理她呢,命令她推我到那幢牠满薛荔的房子的盏阶边,我叫:

      “孟夫人,你好啊!”

      “我来啦!院长太太。”

        她会先开窗答应,然后开门来到我的双轮椅前,说笑一阵,再招待我在小客厅里喝茶,她用杏仁粉做的甜饼真是金黄色的,她自夸道:

      “罗马教皇吃的也不过是这样的甜饼!”

        我越发满意,回来时觉得坐在双轮椅上活像一个教皇。只缺一顶甲壳虫似的高帽子。

        啊甲壳虫!那仆役罗杰带给我金龟子、蜻蜓、螳螂,护士一发现,就要没收,理由是昆虫很脏,浑身都是细菌,我赶快扑到窗口放手让牠们飞走,我有翅膀也早就飞走了。护士很奇怪我房里怎会时常出现昆虫,我说牠们是从我家花园里飞来看我的,因为是老朋友,我叫姐姐告诉牠们我住在几号病房。

        星期天,护士送我上医院内部的小教堂做礼拜。唱赞美诗是很乐意的,听讲道是受难,最后,奉献,那位黑衣小姐,将一端装有布袋的长竿,像钓鱼似地在人头上移来移去,大家把钱币投入袋里,我也掏出钱币,外加一只大甲虫。用手帕包了,扔进奉献袋里──晚上值班的护士来房门口,背着手张张望望,然后问我上午是否去做礼拜,我说去了。

      “你奉献了什么?”

      “大约五毛钱。”

      “还有什么?”

        我不响。她的手从背后转到前面,给我看一条白手帕。

      “这是你的吗?”

      “是的,我包了一只甲虫,奉献给上帝。”

      “这样对吗?”

      “对的,钱、手帕、甲虫,都是上帝创造的,我献给上帝。”

      “你吓着罗沙丽小姐了,她打开时,几乎昏过去!”

      我笑,我成功!

      “下次不可以再奉献甲虫。”

      “是的,下次不奉献甲虫,奉献青蛙可以吗?”

      “不行!”

      “老鼠、小白鼠可以吧?”

      “别胡闹,你祇要把钱币投在奉献袋里就好了。”

      “上帝喜欢钱币,别的都不喜欢?”

        护士转身,悻悻地走了。我把手帕扔进废物桶里,想起手帕角上绣着我的名字,又笑了,还是庆祝成功!下次该换点什么好东西。不料从此护士不来送我上教堂了,我向孟医生控告她们的无理,也承认我奉献了大甲虫,也起誓不再吓唬罗沙丽小姐。结果。很好,护士又恭恭敬敬推车送我去做礼拜。孟医生给我一木“昆虫学家法布尔”,里面都是昆虫,那草帽上爬着大蚱蜢的是我第一个法国朋友。

        某夜,我又闹事──在窗口望月亮,那月亮的边缘很明显的十字光芒是我发现的,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像圣灵附身,奔去告诉护士小姐。一传二,二传三,头等病房区的宁静碎了,我成了天空的哥伦布,是我第一个看见的,然后大家都看见了这十字光芒,护士们圈上来争着拥抱我,凡能下床的病人都开门出来要见见我这位小先知,我全身荣光,得意了一刻钟也不满,有人从厕所里出来,揭穿了这个神秘现象,厕所里有一扇窗子的铁窗纱破落了,月亮就没有十字光芒。

      我就此灰掉,再也不是小先知、天空哥伦布。萎烬曦地回房关了门,发誓不再隔肴铁窗纱望月亮,见鬼去吧,如果厕所裹的铁窗纱不坏,我至少可以得意一夜,说不定明天清早教堂钟声特地为我而大鸣呢。

        那几天我躲在房裹尽翻书,寂寞的时候就想吃好吃的东西。在家里,厨师把三天排一次的菜单先呈母亲,姐姐也是要看的,最后总是笑着徇从我。来到医院,老是遇上我不爱吃的劳什子,我把彩色的纸片剪成小三角,写个“谢谢你”,黏在护士们用以卷棉花的牙签上,插进这些不爱吃的食物中心。罗杰来收餐盘。问“为什么?”。我说“拿走,厨师会知道。”不料一会儿那厨师上楼来按我的门铃,必恭必敬地问我的爱好和习惯,我那里就说得明白,倒麻烦了,便道:

      “院长吃什么,我也吃什么。”

        厨师连声允承退去。罗杰再来时,我得意地对他说了,他摇头:“不行不行,孟医生吃得很简单,所以厨师满口答应,快改了,改照护士长培蒂小姐一样,她才讲究,又好吃又好看,不过你得写个字条,签个名。我好拿去跟厨师讲。”这个字条很容易,我签了个大大的名,果然从此每天每顿都有新花样,吃不了,留一半给罗杰,他来收餐盘时,我守门,他速速地吞掉,我们是同谋者,有一种默契的快乐。

        但医院里这样大的寂寞还是冲不破的,头等病房区特别死静,我说把钢琴放在房里。孟医生不同意,上教堂或到他家去练琴,他也不许可,理由是:“我相信你会按时打开琴盖,不相信你会按时把琴盖放落,对你的病不利。”大概为了补偿我的失望,孟医生送来更多的书,还以电话问我:

      “在做什么?”

      “看书啊。”

      “好看吗?”

      “很好看,看完了。”

      “要慢慢看啊。”

      “第三遍了,不想看了。”

        于是又来了一批书,昆虫、鱼类、飞禽、走兽……我的病房成了挪亚的方舟,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旅行杂志,凝视一会,闭上眼,我能进入那景物里去,走呀走呀,走不下去了,便睁眼看另一个画面,又闭上眼,又可以走一阵子。

        我和米老鼠、白雪公主、七个矮老人,也早就认识,我会画米老鼠的妹抹,还会画第八个矮老人,那阿八的脸是照孟医生的脸变出来的,孟医生真聪明,他知道是他,非常高兴。因为仍旧穿着白外衣,戴着听筒,公主家本来就缺一个家庭医生。他要我另外画一张大的,好挂在客厅里,我画了,他说画得比小的还要好,请我在角上签个名,就签了,乘他高兴,快问:

      “孟医生,我什么时候好出院?”

      他在想,有希望了……他说:“请你母亲来,你得动手术,割掉扁桃腺,她同意签字才好。”

        糟了!白吃那么多香蕉,结果还得割扁桃腺──我挣扎:

      “不!不要手术,我不是很好吗,完全好了,长久不喘了。”

      “天气一变,一累,你还是要喘的。你要相信我,割了扁桃腺,将来就可放心地打网球、高尔夫。”

        母亲忧心忡忡地来了,孟医生和她在另外一间屋里谈了彼久,回房告诉我,已经签了字,我伤心得瘫在床上,不哭,恨这个大个子美国人,他骗我吃那么多的药、香蕉、鱼肝油,还要割掉我喉咙口的两块肉。

        七岁的孩子也几夜睡不好觉,母亲嘴上安慰我鼓励我,我看得出她突然瘦了,她比我还忧愁,因为她签了字。

      一九三四年,在美国人办的第一流医院中,做割除扁桃腺这样的小手术,竟需要全身麻醉,而且中途发电厂停了电,再由医院自行发电,追上麻醉,才继续做手术,我的悲惨遭遇一至于此。

      母亲知道这个手术过程至多是两个小时,挨到第三个小时还不见我出手术室,她晕倒了,急救甦醒后,护士编她说我已平安回房。母亲挣脱护士的按捺,踉跄扑回房去,推门不见我的人影。她又昏厥在门边……

        我呢,一上手术台就被橡皮带紧紧缚住四肢,哥罗方难闻的气味直冲脑门,马达在响,我闭着的眼看见一片青草地旋转旋转,有扇淡白的门开了,老婆婆的模糊的脸……青草变黄,旋转愈快,愈大,无边……我听见吼叫,一点不知道这就是自己在吼叫……没有声音……一点点,一点点地恢复知觉,眼皮重如千钧,整个身体没有一处可动,热极了热极了,发不出声音……知道有人在旁边,说话,很远很远,不知道我热死了,我要小便……都是自私的,恶棍,笨蛋,全不知把被子掀开。我热死了,多可怜,我是死尸……。

        一天一夜后,才能勉强动用四肢,吐出许多瘀血,小便壶里一块块乳黄的凝聚物,脖子上围着冰囊,肚子饿,给点葡萄汁,咽时喉陇奇痛。看见腕上臂上脚踝上被橡皮带勒出来的一楞楞紫血痕,才知道我怎样剧烈地挣扎过,手指触及还这样的炙痛。

        当孟医生轻轻走到床边,抚摩我的脸时,我狠劲瞪了他一眼,把他毛茸茸的大手挥开,他俯在我耳边低声说:

      “亲爱的朋友,别生气,原谅我吧!”

        我不原谅,不能说话,猛地伸手把床头几上的一叠画报推倒,哗喇喇的声音,使我心里好受。母亲向孟医生道歉了。院长说:

      “不不,孩子恨我是对的,他不原谅我是对的,我没有想到发电厂会出故障,我是应该考虑到万一的。”

      “不是发电厂,是你!”我在心里驳斥他,声带不起作用,我又恨声带,可恨的太多了。

        出院前夕,孟医生和夫人亲自来病房邀请母亲和我去他家晚餐,为的是请求我的宽恕。母亲早就苦苦劝告我不能错怪院长,我不以为她的话有理,而是想到母亲两次昏厥,就听从了她,同意去院长家──到了门口的台阶上,母亲还要问:

      “等会儿你怎样说?”我抿脣一笑。母亲不放心:

      “说呀,先说给我听听!”

      我说:“请原谅我没有礼貌。”

      我还不能吃硬的东西,院长夫人特备了松软可口的多种美味。

      “祝贺你要回家了,你能宽恕我吗?亲爱的朋友!”

      “请你原谅我没有礼貌──请问为什么你要用绳子把我绑起来?”我突然发怒了。

      “那是医学上的需要,每个接受手术的病人都要固定四肢。”

      “别人是别人,我是你的朋友,你怎么可以把朋友绑起来?”

        母亲用目光阻止我说话。

        孟医生问:“那你说我该怎样对待你才称你的心呢?”

      “祇要告诉我,躺着,不要动,我决不动!”

      “是的,这很好,但人在半昏迷中会不听别人的话也不听自己的话的呀?”

      “不,我不会这样,我命令自己不动,再难受也不动!”

        院长夫人蔼然地笑了,母亲也爱怜地笑了,忽然我发觉她们是笑我傻气。

        我正要申辩,孟医生说:“我相信。你是诚实的、勇敢的,所以我再一次认错。你能宽恕我吗?”

      “如果你下次不再绑我,我原谅你!”

      “祝你健康,你不用再一次割扁桃腺了。”

        三人的笑声中我又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从上风落入下风,脸颊臊热。

        还是孟医生知道我受不了,他敛笑对母亲说:

      “聪明诚实勇敢的孩子,夫人,你是幸福的!”

        他蹲身拥抱我,吻我的脖子,又对母亲说:

      “你的儿子什么都不缺,就缺健康,有了健康,他什么都会有的。”

        母亲记住了这点,她对我的功课、交友、支钱,从来不过问、不干涉。如果我任性于饮食、寒暖、作息,有碍健康时,她会说:“孟医生近来不知怎样了!”

        后来我才知道人体的扁桃腺不应该割除,牠倒是健康的守门员、报警者,但是本世纪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竟误以为去了牠,大有好处,这种医学医理上的错误,不是我所能原谅的。必然,后来孟医生也知道他在我的喉咙里犯了不可挽回的罪过。二次大战冲得我们谁也不知谁的通讯处,否则他一定会求我重新宽恕。我知道,我宽恕了他,他也不能宽恕自己──无知使我们犯罪,而知识又是无底无尽头,这是我长大后渐渐明白的。我也曾想:物理学上常有被否定的东西后来又被肯定,扁桃腺的割除会不曾又被承认是有利于健康的呢──我不是比小时候强壮得多了吗?

        孟医生是我第一个美国朋友,从此就不闻消息。那“福音医院”,二十年后我曾去看过,不像那时的大,那时的白,院长早已换了别人,我走到门口不立即去。不算是旧地重游。在狄斯耐乐园看到米老鼠和白雪公主一家,我强烈地想起这段友情。在世界各地游览时,处处有似曾相识之感,因为在我的朋友给我的旅行杂志中早就一一见过,儿时的印象特别深切。

        母亲、孟医生,都不在世上了。我虽然得到了健康,别的却是至今什么也没有得到,曾为我如此忧愁如此焦急的宠爱我的人,都已安息──那时我祇七岁,不知道自己是一个不值得忧愁、焦急、宠爱的人,所以才这样的任性,这样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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