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清晨的京城还有些寒冷,看榜的举子们却恍若未觉,今日是会试放榜的日子,描金绘边的皇榜被围得紧紧实实。
一早,宋箫就带着小厮决明等在了东门,黑压压的一群人拼命地向里挤着,叫骂声不绝于耳,手持刀枪的官兵在举子们的拥挤推搡间勉力维持着秩序。这癫狂的场面让决明头皮发麻,他陪着他家少爷进京会试,读书人见过不少,平日里知乎者也的文弱书生何曾如此如狼似虎过?决明心里嘀咕着会试九天那么耗费人,这些人如今跟急色鬼见了大姑娘似的,真是阿弥陀佛。他身手快,一面招呼着让少爷离远些,当心被踩着,一面窜进了人群,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决明发衣尽乱地冲出来,“中了,中了!少爷了不得,第七名呢!”
得知结果,宋箫也松了一口气,料想捷报此刻应已在南下路上,当务之急,需得尽快回府与祖父及母亲团聚,于是加快步子同决明南归。宋箫祖父宋怀远乃一代功勋,一品重臣,为人刚直,可膝下独子宋子城天生不成器,不思进取,只想攀附权贵以求升迁,所以在官场混迹了半辈子,也只得了个五品知府。宋箫本不喜父亲作派,再有宋子城偏宠妾室,使宋箫与母亲受过不少冤屈,子不语父过,他虽不说,但心中仍是有隔阂,是以更与祖父和母亲亲密。
走了五日水路,终是到了明洲。再行半日陆路,回府时已近黄昏,府中仍人声交错,传喜报的人已等了许久,正接着喜银,门童忽报“少爷回来了!”于是人又一窝蜂地涌到门口,“少爷大喜”“宋老爷大喜”交作一片。宋箫先拜了父亲,送了喜报官,即刻入正房拜见祖父。宋怀远看着自己的孙儿,宋家不世出的天才,三岁识字,五岁成诗,十岁参加童生试,一路过关斩将,年仅十七就参加了会试成了贡士,心中不知欣慰多还是酸楚多。这孩子从小聪慧,十五岁就行了加冠礼,表字君竹。君子当如竹,他提醒着他的小孙儿不要步了他父亲的后尘,一生庸庸碌碌,君竹也的确成为了宋家的君子,可他太聪明太刚直,受过多少委屈,扛过多少责难,这些年他看在眼里,他尽可能地帮着,护着,可他还是没能让他的小孙儿如其他孩子一般活得欢愉一点,轻松一点。
“君竹,你如今成了贡士实乃大喜,多少人同你一般大时还在做童生,甚至没有功名,你从小聪慧,将来自有一番风光,祖父不担心,但你要多保重身子,如今三月将至,四月末又是殿试的大日子,务必万事小心。”宋箫知道祖父的用意,母亲病弱,是祖父从小在父亲手里,姨娘们手里护着他长大。他八岁时,后院陈姨娘同房里丫鬟玩闹,雪天路滑,踩空跌了一跤,当时就腹痛不止,落了红,因为孩子保不住了,怕宋子城责难,硬撑着寻到了在花园剪梅枝的宋箫。当时宋箫见梅花开的正好,特意寻了一双白瓷瓶,想剪下梅花给祖父和母亲送去,见陈姨娘来,见了礼便打算离开,陈姨娘却调笑着要拿一瓶梅花放她房中,说是老爷见了一定喜欢,宋箫向来不喜这妖治轻浮的姨娘,见她夺瓷瓶,便拂开了她的手,下一刻,陈姨娘就躺在了雪地里喊着痛,她房中的丫鬟已哭喊着“少爷杀人了”去寻宋子城了。
宋箫呆呆地立着,他分明不曾使力,等会过神,两眼血丝的父亲已经赶来,不等他开口,一个巴掌就将他扇倒,两个下人架着他,一路拖到了祠堂,他父亲气极,请了家法,一顿鞭子打得他冷汗直流,两耳嗡嗡作响,连出气都难,眼前一黑,竟昏了过去。等到回神,发现在母亲房中,母亲正坐在床边流着泪,头上缠着白布,脸色苍白。见他醒来,母亲搂着他痛哭不止,听到他被拖往祠堂行家法,她强撑着起身去求情,磕破了头都没能让宋子城停手,行了刑,宋子城又让宋箫在祠堂跪三天,不许送饭送水,宋箫当时已经晕死,她拦着宋子城留他儿子一条命,宋子城高声吼着“他杀了萍儿腹中孩儿,那不是我儿子?这孽障,今天我非打死他不可!”一番喧闹终于惊动了老太爷,老爷子一句话让这出闹剧暂时歇下了,“不过是个妾,死了也没我孙子金贵!”这才让母亲带回了宋箫。后来祖父查明了原委,将陈姨娘送去了庄子,一辈子不许回府,为虎作伥的丫鬟卖出了府,让后院平静了不少。宋子城被痛骂了一顿,也来安抚了几句,宋箫想着母亲头上的伤疤,对宋子城寒了心,自此更加认真读书,想要庇护母亲,回报祖父。
祖父的话他自然明白,两人又谈了今年的考卷,祖父便吩咐他去看母亲,早日便听得母亲身子不大好,他人在京中,只能兀自着急,现在回了府,心中更是焦急。进了二门,入了内院,远远地就听着母亲房内有声响传来,掀了帘,就见母亲正弯着腰咳嗽。宋箫急忙上前递了茶水去,宋夫人一抬眼见儿子回来了,干黄的脸上漾开笑意,“几日前听你要回来,娘一直等着呢,来,让娘看看,我的箫儿可瘦了?”宋箫见她红了眼也不禁红了眼,哑声道:“儿子不孝,让太太记挂了,儿子一切安好,太太身子可好些了?”他细细看着母亲,见她穿着半新不旧的夹袄,盘着发,平日不施脂粉的脸如今更是枯黄,“不过是春来咳嗽,老毛病了,无甚大碍。还有月余就要殿试,舟车劳顿,你何苦回来受罪?”宋箫知道父亲不喜他母亲,宋子城不喜欢故作清高,自以为是的女人,但父母之命不可违,他娶了她,一开始还能称得上以礼相待,后来因为他的攀附,他的不思进取让宋夫人劝了几句,他就变了脸,再不理发妻,一房房的姨娘娶进了门,他的发妻过的就更艰难了。
其实他才是故作清高,自以为是的人,所以他才不能接受贤良才高,识大体的发妻,宋箫暗暗想,一定要接母亲出府。“太太多保重,等我殿试后就可留京做官,京城名医多,儿子一定为您寻到良方。”晚间陪母亲用过饭,宋箫回了房,将京城见闻细细想了一遍,心里猜测着殿试皇上的试题,不久,便沉沉睡去。
虞锦棠,宋箫
原文《皇上别闹》——绿野千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