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渔的《闲情偶寄》,最深刻的感受是:诗情画意,阳春白雪的生活背后需要有万贯家财支撑,否则一切都是胡扯。不仅是李渔,明清小品中的高雅情怀都是用金钱堆叠出来的。
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余拏一小舟, 拥毳衣炉火”,“到亭上, 有两人铺毡对坐, 一童子烧酒炉正沸”。 有毳衣、炉火,有专门的烧酒童子,这不是一般人家能够轻松支配的费用。可我们在阅读时,完全被文中水墨画一样的描述所蛊惑,心向往之,根本无心留意这赏雪要做的准备。
张岱作为仕宦子弟,生活中奢华的物质配备,在他而言,是日常的应有之物,无什特殊。他出生,成长在这种奴仆,大毳的环绕中。他不是炫耀,也不是不懂普通人家的疾苦。只是天生通达洒脱的性情,再加之对真性情的坚持,让他无意中选择去忽略俗世生活中的艰辛和苦难。我们读《自为墓志铭》,看到他年轻时”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到老年时却“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陈平原教授认为,张岱在此文中虽有感叹与惋惜,但并无太多刻骨铭心的自责与反省,甚至有一些炫耀。年少时的声色犬马,老年时的衣食无依,构成巨大的反差,但丝毫无损他的洒脱通达。
李渔的真性情恰恰体现在张岱的忽略处。在由贫到富的奋斗中,家里的每一个铜板都是他辛苦挣得的,他经历过那种极寒极苦之境。所以在种植部《梅》中,李渔写的不是文学意象中的梅,而是落笔在天寒地冻时怎样才能尽情尽兴地,风雅地赏梅。
“花时苦寒,即有妻梅之心,当筹寝处之法。否则衾枕不备,露宿为难,乘兴而来者,无不败兴而返,即求为驴背浩然,不数得也。观梅之具有二:山游者必带帐房,实三面而虚其前,制同汤网,其中多设炉炭,既可致温 ,复备暖酒之用。此一法也。园居者设纸屏数扇,覆以平顶,四面设窗,尽可开闭,随花所在,撑而就之。此屏不止观梅,是花皆然,可备终岁之用。立一小匾,名曰“就花居”。花间竖一旗帜,不论何花,概以总名曰“缩地花”。此一法也。若家居种植者,近在身畔,远亦不出眼前,是花能就人,无俟人为蜂蝶矣。”
李渔详细道尽一切准备事宜,但读来并不觉得啰嗦,更无粗鄙,俗陋之感。李渔的真性情是由屌丝到富一代的历练而来,一丝一缕地从生活的经历中提取的。因是经历了苦难的,所以这享受也就愈发的精细、精致,准确到位。且背后有深厚的文学艺术修养支撑,他的文字虽然处处着眼生活的享受,却不乏情趣与诗情。
再回到张岱。时代更迭,家族渊源,生活经历,造就了他识见的高远阔深,学识的通达,思想的深邃。他的文章,文字精致练达,文风平淡幽深。周作人称他为“城市诗人”。读他的《自为墓志铭》,看他豪气万丈,肆意洒脱,同时又处处渗透着孤寂寥落。由繁华到落魄,不见悲苦,只见壮怀激烈,可又无处挥洒。
所谓天生高于人工雕琢,这也是为什么读张岱,带给人的是地老天荒之感,一股磊落之气萦绕于天地之间。而李渔笔下多是人间的小情小调,美则美矣,但缺少触动灵魂的力量。然而李渔广博渊深的学识弥补了思想的不足,文字平实练达,在明清小品文中他的文学地位无人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