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百态，等待却是常态。
一
"老板，上菜喽。"
"好嘞，今天挺早呀。"
一盘牛肉，一份青拼是林怡的固定食谱，每天晚上，她都准时来到这里报道。
店老板是个憨厚的中年人，大家都叫他老李，这不仅因为他姓李，就连这家火锅店也叫"老李火锅"，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愿意去计较他的真实名字了。在生活中他可以是李一、李二，但是在这小小的店面里，他就只是大家的老李。
"李老板，今天要辣锅呦。"林怡一边脱着那件惹眼的红风衣，一边慢悠悠地说道。
"好嘞。"老李转过身来朝着她笑了笑。
林怡望了望四周，今天的人有些少，熟悉的脸庞也找不到了，大概是天气的原因吧。
火锅店的位置离中心地段有很远的距离，店面的布置也不如那些连锁餐厅，可是因为紧靠着写字楼，所以在那里上班的人都知道老李，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来到店里涮几盘牛羊肉，几瓶啤酒下肚，便又活力四射了，在公司每天拼死拼活地创造业绩，回到这里，不管你是经理还是员工，都是需要填饱肚子的普通人。
"您的菜齐了，今天怎么点辣锅了？因为下雨了吗？"老李端着装满热水的茶壶，淡淡地问道。
林怡接过水，嘟着嘴抱怨道:"李老板，是我的心在下雨啊。"
"哈哈哈，找到心仪的对象了？没成功？"老李的声音很有磁性，让人忍不住打开话匣。
"你就说我这个工作吧，天天对着个电脑，不是打材料就是整理材料，人家在前面演讲用的是我的稿子、做报告用的也是我写的稿子，可是根本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林怡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再说感情吧，我一个外地人，人家都说我不够稳定，我哪里不稳定，工作稳定，心也稳定，找个男人过一辈子怎么就那么难。"
林怡是真的伤心了，每天看着公司里的人一个个升职加薪，只有她这个小秘书忙前忙后，却什么也得不到。看着曾经的大学同学结婚生子，这也幸福那也幸福，和老公同一秒钟打电话也是幸福，还美其名曰心有灵犀，她实在控制不住内心的焦虑了，为什么只有她觉得这个世界是那样的污浊不堪呢？
"孩子呀，你还年轻，想干什么就去闯闯试试，不像我们，老了只能守着这个店了，就这么过一辈子了。"老李的眼神永远那么真挚，说话间挤成一团的皱纹一下子让林怡想起了远在他乡的父母。
"知道了，嘻嘻嘻，您去忙吧，我要开吃喽。"林怡拿起筷子夹了几块肉，看着在高温的滚煮下，牛肉一点点的翻腾变幻，心里忽然充实了许多，刚才老李说的一番话，让她鼻子一酸。
在这冰冷的土地上感受到亲人般的温暖，实在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她已经习惯了寒冷，一丝丝的温暖都能让她融化得骨头都不剩，公司里是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轻咬一口满是红油的牛肉，辣味乘着空气横冲直入，一瞬间，火势便蔓延到了嗓子眼，林怡呛得双眼含泪，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老李家的辣锅真是名副其实，够味得很。她从前不喜欢吃辣，买什么都要说一句不放辣椒，但起起伏伏的生活硬是把她逼成了"自虐狂"，每次心情低落时，如果不来这里，点一个辣锅，她就像丢了魂一样，打不起精神。
"老李，来个鸳鸯锅，两盘牛肉、两盘羊羔肉、一盘鸭血、一盘......"林怡听这声音有些熟悉，转身一看，原来是隔壁公司的周祺，他们原本是大学同学，正巧两个人的公司在一条街上，来来往往，便越来越相熟。
"好巧啊，今天你怎么也提前下班啦？还是有约会呀？大帅哥。"
林怡咬着筷子调侃道。
周祺转过身来，一脸兴奋地指着她:"我的天啊，你也在啊，那正好啊，咱们一起吃吧。"
林怡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最近社会风气已经如此开放了吗。
"你请女朋友吃饭，让我一起吃？"林怡一脸震惊。
"什么女朋友啊，你还记得卢老师吗，他等会也过来，咱们一起吃吧。"
卢老师，大学里好像只有一个卢青文老师，他是研究古代文学的教授，大家都很敬重这位老先生，可是他为人孤傲，一直独来独往，除了上课时间，几乎和我们没有交集，又怎么会来到这个小餐馆呢？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呢？上学那阵儿咱们都叫他隐士的，他那么清高，怎么会落下凡尘和咱们吃饭。"林怡无奈地撇撇嘴。
"是真的，我们出版社最近找不到合适的作品，我就试着联系了他，结果人家一口答应了，还说手里正好有一些作品，可以发表。"
周祺认真的态度终于感染了林怡，她的内心也充满了一丝丝期待，在人生跌宕起伏的日子里，能和这样一位有涵养的老学究谈谈理想、交流心得也是不错的事，她现在迫切地需要一位人生导师，而卢老师恰逢时机的出现，使她灰暗的生活透出了一丝光亮。
"和他吃饭，也许也学到点什么。"林怡喃喃自语道，如果他那种目空一切的精神能传授给林怡，哪怕是一点点的人生态度，她们这些菜鸟也会受益匪浅吧。
一旁的周祺忽然跑了过来，举着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兴奋地在她面前左摇右摆，林怡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名字，顿时也跟着激动了起来，一口青菜噎在嗓子眼里，直上云霄，搅的她又咳咳了一阵儿，连周祺打电话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平静了好一会儿，她才放下筷子，看着周祺和老李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周祺的表情有些凝重，倒不似刚才那样活跃了。
林怡披着那件红得耀眼的风衣，拎着包急忙赶了过去。
"没关系，这些你也没吃，我给你留着，明天一起付就行。"老李用他那深厚的嗓音说道。
"那不行......这不好，这个鸳鸯锅的锅底我得付了，要不然就太浪费了。"周祺不好意思地站在原地，看着冒着腾腾热气的火锅哀怨不已。
林怡望着眉头紧锁的周祺，说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冲着一旁的老李问道:"李老板，怎么啦？"
"没什么，卢老师今天临时有事了，只能改到明天了。"周祺没等老李开口，把钱塞到他手里转身就要走。
"李老板，我也结账。"林怡付了钱，也急急忙忙地跟了过来。
在后厨一直忙活的老板娘，掀开帘子，冲着老李埋怨道:"人家给你钱你还推三阻四的，我可都听见了啊。"
老李默默地收拾着残局，无奈地解释道:"甭管我怎么不要，人家还不是给了嘛。"
"是这孩子品性好。"老板娘擦了擦手，把一盘盘菜品又端回了后厨，"那个红衣服的女生也挺奇怪的，就她一个人叫你李老板，听的我都好别扭，衣服的颜色也奇怪，和我们这里格格不入的。"
老李甩了甩盘子上的水珠，自嘲道:"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也和这里格格不入。"
老板娘一撇嘴，喏喏地说道:"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和你还格格不入呢。"
二
街道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周祺被雨滴打的眯起了双眼，端着两杯奶茶，朝着林怡小跑而来。
那一刻，林怡不自觉地跟着紧张了起来，也不知道是怕他一时疏忽，弄洒了奶茶，还是担心他被雨打湿。
两个人躲在商店的房檐下，看着行人们举着伞匆匆而过，彼此都成了这诺大世界的弃婴。
"真好啊，难得这么悠闲啊。"林怡把脸贴近奶茶的热气，享受这喷涌而出的温暖。
周祺看着她的脸在雾气的氤氲下显得愈发白净，不禁产生了些许怜惜之感。尽管上大学时，两人并不相熟，但身在异乡，一点点的交集都会让人心生感激。
"你多久没回家了？"林怡望着这朦胧的夜色，多愁善感了起来。
"不太记得了，四个月？五个月？在这里简直度日如年啊。"
"我也差不多吧，好想吃家里的饭啊。"林怡连连感慨。
周祺笑道:"你不是刚吃完火锅嘛。"
"说的也对哦，不过......还是不一样的。"
"什么不一样？"
"这里的火锅我一个人吃，点的是固定的菜，要的也是固定的小火锅，就这样，我还觉得吃不了呢，在家里，虽然永远有吃不完的菜，有大大的鸳鸯锅，但总觉得不够吃呢。啊......好怀念鸳鸯锅啊。"
林怡的思绪早已随着火锅飞回了故乡，只是呆呆地望着街道对面的咖啡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关系啊，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吃鸳鸯锅啊。"周祺一本正经地安慰。
空气有片刻的静止。
今晚的雨下得不急不缓，林怡甚至能清晰地感应到雨滴落下的整个过程，滴答滴答，原本落满灰尘的花花草草，一瞬间也变得澄明了。
"啊，雨下得真美啊。"林怡转过头来，莞尔一笑。
"是啊，要是有雨伞就更美了......"周祺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不介意的话，拿着这个吧，正好一人一个。"林怡坏坏地笑着，"没有办法了，我只有这个了。"
周祺一脸嫌弃地看着她:"你怎么能......你上班带着它干什么？"
林怡手一摊:"超市大减价嘛，这雨是不能停了，你要不要呀，哎呀我劝你呀，反正又没人认识咱们，你呢，只要跑到对面的站牌等车就行了，我呢，只要一直往前跑，就到了，你看大家都打着伞，也看不到你啦，不要害羞，头发很宝贵的，可不能着凉啊。"
"你说实话，看你这么熟练，是第几次了？"
"嗯......就这一次......真的，看你那么害羞，就给你一个黑色的吧。"
两个人把喝完的纸杯扔到了垃圾桶里，便戴着他们"专属雨伞"狂奔而去，周祺由于太过害羞，刚戴上"雨伞"便捂脸跑了出去，乐得林怡摇头晃脑。
雨越下越大，行人却一点也不见少，人们撑着伞麻木地行走着，雨水落在伞面上，又机械性地反弹回去，人们有了方向，便无所畏惧，连脚边的雨水都能巧妙的躲避。在这五颜六色的伞面下，一黑一白犹如两个琴键，自由灵活地摆动着，荡起阵阵涟漪。
"林怡，明天六点钟，别忘了去火锅店。"周祺用手紧紧地捂着黑色浴帽，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知道啦，浴帽就当今晚奶茶的回礼了，哈哈哈，明天见。"林怡交叉双臂，不停地朝他挥手，一蹦一跳的，像极了车上的雨刷。
周祺看着那样的她也不自觉的笑出了声音，一时忘了自己尴尬的模样。
三
昨天林怡回到家中，冷静片刻，一股深深的悔意缱绻袭来，搅得她辗转反侧，直到凌晨才缓缓睡去，想着自己犯下的一件件蠢事，她真的恨不得烧了那些大妈浴帽，砍掉自己多动的双手。
"嗨，今天你也挺早呀。"周祺兴致昂扬地打着招呼，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林怡慢吞吞地挪到了座位上，看着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一时食欲全无。
"嗯......今......今天下班早。"
林怡一头直发，白衬衫搭黑裙子，连外套都特意换成了庄重的黑色，工作两年，她很少穿的如此正式，如果今天老师再爽约，那可真是对不起她费的这些心思了。
"咱们所有的大学老师里，他应该是人气最高的了吧。"周祺笑着说道。
"是啊，他最神秘嘛，长得也清秀，女孩子最受不了这样的了。"
"你还记得咱们那时候给他起的外号吗？"
"文秀才，卢探花，哈哈哈，他的外号确实不少呢。"
"还有人叫他卢青石，说他脾气又硬又臭，还爱钻牛角尖，浓浓的穷酸文人的味道。"
"是啊，还是标准的没中举的穷酸文人。"林怡调笑道。
"你说他要是来我们出版社出书，要求一定很严格吧，我可得好好伺候着呦。"周祺特意拉长尾音，以显示他的高度重视。
"是啊，有学问的人都这样吧，一个字一句话都得看了又看。"
林怡双手托着下巴，脸颊被火锅的热气熏得红红地，周祺则静静地靠坐在一旁，两个人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桌子上的菜品。
每当有客人推门而入的时候，他们都会聚精会神地盯着，看着一张张陌生的脸庞完全地暴露在视线之中，才心甘情愿地转过身去。火锅沸腾了一次又一次，等待的人却还是不见身影。
大概大人物登场都是需要一番彩排吧，帽子要戴了又戴，西装要熨得笔直，所有的穿着和言语都要谨慎万分，作为一个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尘埃来说，他们的存在确实太微不足道了，他们所拥有的财富恐怕也只有时间了。
林怡记不清那天到底等了多久，只记得周祺拿着手机来来回回了很多次，老李拎着大水壶一次又一次地给火锅添水，而她自己只能听着肚子孤独的吼叫声，对着不断沸腾的红油望眼欲穿。
可笑的是，老师来的时候，穿的不是西装，衣服也没有熨地笔直，反倒衬得她格格不入。周祺和她为了避免尴尬，做了充分的准备，从大一时他的第一堂课聊到毕业时的照片，两个人尽可能地缓解气氛，你来我往，默契得很。卢老师进来的时候已经有些微醺，林怡从他的身上闻到了浓浓的酒味儿，几杯下肚之后，更是有些发飘，林怡对这位教授真是大失所望，想不到平日里一派正气的学究，到了酒桌上竟是这般随性。
"老师，那个稿子您带着了吗？"周祺小心翼翼地问着。
"稿子啊......改天再说吧。"卢老颇有意味地拍了拍周祺的肩膀，用他那教学似的口吻说道:"孩子啊，你要知道啊，书这种东西......东拼西凑一下不就成了嘛，管他你的我的呢，你急什么啊？"
"是......是，咱们先涮肉喝酒啊。"周祺端着酒瓶，给自己续了满满一杯。
林怡现在还记得，大学的第一堂课上，女导员指着他们青涩的脸庞，义正言辞的教导，期末考试不要抄袭，发表论文千万不要抄袭，就算你什么都不会也千千万万不要抄袭，这不是分数的问题而是你个人品质的问题，林怡虽然这些年来一无所有，但这几个千千万万却一直放在心里，即使熬夜写文案写到两眼发花，她也要拼自己的能力，为的只是心安理得，而如今，他们所敬重万分的师长竟亲手打破了一直坚守的信条，"以身作则"般地拆毁了她辛苦搭建的堡垒。
"老师，这个不好吧，那么多人看的书，还是谨慎些吧。"林怡实在忍不住了，试探性地说道。
"你这个孩子，死脑筋呢，你自己能写出来什么呀，还不都是前人那些东西吗，要么说你们两怎么还在底层混呢，连最重要的东西都抓不住。"卢老师一改往常的和蔼可亲，忽然咆哮着说道。
一旁的周祺不停地安慰着激动万分的卢老师，一边敬酒一边朝着林怡使眼色，林怡听着卢老师的一句句指责，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从前的她沉迷于表面现象，甚至对着这样一位才子犯过花痴，而如今，当他卸下伪装之后，曾经的崇拜也已经消失殆尽了，对于林怡来说，藐视比崇拜更简单，崇拜可以让她早起一个小时，化妆打扮，只为见一面人生导师，而藐视虽然后劲很强，但当前足以让她轻松一段时间， 她享受这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之后的她很少言语，只是低头专心地搅动着火锅里的美味，偶尔听到一句话会抬起头来"嗯"一声，以显示她的存在感，今日的辣锅对于她来说，像极了地府里毒辣的惩罚，漂浮而上的一颗颗肉丸，像是极力挣扎的罪犯一般，林怡用筷子把它们狠狠地按了下去。
"老师，您走好"是林怡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她便瘫在了座位上，周祺再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画面，女孩将外衣盖在了衬衫上，浑圆的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睡着了一样。
看到他站在门口，林怡收回了紊乱的思绪，打着招呼:"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周祺有气无力地应答着。
"你真的还要和他做生意吗？"
"生意嘛，只认钱不认人的。"
"哎......我要是你的话，刚才滚在火锅里的就不是肉丸了。"
周祺被她逗笑了，"幸亏你不是我......其实我们都一样，你要是站在我的立场，也会这么做的。"
"no，no，no，虽然你是卖书，我是秘书，我们貌似很搭的样子，但是我永远不会和他那种人做生意的。"
林怡一本正经地说道。
"也许，在不远的将来你会的。"
"起码不是现在。"
"那我倒是挺好奇，你能坚持多久。"
"让我们拭目以待吧。"你用你的方式生活，我用我的方式生活，看看谁走的更远。林怡望着周祺远走的背影，暗暗感叹，在一无所有之时，有的人觉得精神力量是她的全世界，有的人却把全世界当成精神力量，谁对谁错，她也不懂了。
"又失恋了？"老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悄无声息地递过来一些打包袋。
"哎，应该说还没开始就戛然而止吧。"林怡拍了拍衣服，奋力地驱赶着衣服上的世俗气。
"又要当回小仙女了，鸳鸯锅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消化的。"
林怡看着桌子上剩下的食物，摇了摇头。
"李老板，明天再见啦。"林怡顺手拿起一个白色塑料袋，抖了抖，便开了门，罩在脑袋上狂奔而去。
"哎，菜......还没有打包......哎呦。"老李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冲入了绵绵细雨中。
"这么小的雨，这孩子怎么还罩个塑料袋，哈哈哈。"邻桌的客人坐在温暖的火锅店里，指着窗外大笑不止。
"也许是心在下雨吧。"老李站在窗口，望着穿梭在人群之中的林怡，直到她淹没在滚滚红尘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