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人

大夏天的,热的人喘不过气来。空气就想凝固了一样,一丝风儿也没有,让人更加的烦躁。

记得那天下午我放学后,就到地里去拔野菜喂鸡喂兔子。天快黑了,我回家到村口时,就看见三四个人从村里匆匆忙忙走出来,有一个人还抱着一个孩子,等走近点一看,是舅舅抱着他的大儿子,还有一个教师、两个邻居。他们正在赶往镇上的医院。

我回家后,赶紧和母亲说了舅舅的事情,母亲听后也只能在家等消息,那时候也没有电话,也没有交通工具,自行车都没有。只能干着急。母亲在家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漫长的等待,时间仿佛停滞了,夜幕像一张黑网铺撒下来,黑沉沉的,你看一群夜鸟盘旋在黑夜的公路上空,仿佛在为孩子祈祷。时间好像过了几年那么长。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以后,终于等来了消息,却是噩讯,舅舅的孩子没能救回来,走了,就这样走了。

事情是这样的:舅舅的儿子已经上二年级,他班里有一个很坏又很调皮的孩子,把一个毛毛虫放在他身上,我们这里的夏天,白杨树上长一种让人沾上就又痒、又疼的毛毛虫。这种毛毛虫沾在身上,会让人皮肤又痒、又疼、又红又肿,并且疼痒好多天。

又聋又笨的舅舅,怕儿子疼痒,自做主张给儿子把农药抹在身上,因为是夏天,农药顺着毛孔渗入皮肤,就中毒了。孩子在学校又吐又拉,老师以为是中暑,赶紧把他送到村里的诊所,打针后不见有效果,才又紧急送往镇上的医院,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孩子没能救回来。

孩子走了,舅舅和舅妈哭的声嘶力竭、哭得死去活来,也不吃饭,母亲看着心里更是难受,就把舅舅一家人接到我家里,舅舅还有一个小儿子。母亲每天一边安慰他们,一边做饭给他们吃。

刚开始几天,舅舅、舅妈只知道哭,无论母亲怎么劝都不听。母亲只好又叫来七大姑八大姨,左邻右舍轮流劝说,在大家耐心的劝说下,舅舅和舅妈终于止住哭声。

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我家住了一个月后的舅舅和舅妈,心情好歹平复了一些,提出要回自己家,母亲只好同意,劝解的话已经说过无数遍,事情只能这样了。

事情发生以后,那个把毛毛虫放在舅舅孩子身上的学生家长,也只是来看望了一下舅舅舅妈,说了一大堆好话,舅舅正在痛苦中煎熬,也没怎么听进去,那时候法律意识淡薄,也没想到要去告那个坏孩子。不过,那个孩子长歪了,长大成人后,听说还是进了监狱,好像判了七八年,具体做了什么坏事,咱也没有去细打听,因为我已出嫁。

2

说起我的舅舅,也是个苦命的人,其实他并不是我的亲舅舅,听母亲说,舅舅是捡来的孩子。舅舅九岁的时候讨饭到我们村,母亲看他可怜,就肯求姥爷和姥姥留下他,姥爷拗不过母亲,就收留了这个孩子。几个月后,姥爷听别人说这个孩子是邻村的,距离我们村也就六七里地,姥爷怕孩子家里人着急,就一路打听着把孩子送回家去。

到舅舅家一看,就只有两个老人和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是舅舅的爷爷奶奶,女孩是舅舅的姐姐。原来舅舅的父亲已经去逝,母亲狠心撇下公婆和两个年幼的儿女,改嫁去了别的村子。

姥爷和舅舅的爷爷奶奶说明情况后,把舅舅交给他们,喝了点水以后,歇息了一会儿就往回走了。出了村子走了四五十米,就发现舅舅站在路口等着,姥爷走到他面前,问他为什么又跑出来,他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拽着姥爷的衣袖不松手,姥爷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回自己的家,姥爷无奈掰开他的手赶紧往回走,走了几十步回头一看,他还是不近不远跟在后边。

姥爷看后摇一摇头,无奈地、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到家推开大门,还没等姥爷迈进门,哧溜一声,舅舅一下窜进门去,就这样,舅舅的爷爷奶奶也没有来找他,姥爷姥姥也没有再把他送回他家,就在姥爷家和母亲一起长大成人。舅舅比母亲小三岁。

母亲善良贤惠,她待舅舅就如亲弟弟一样,每逢过年的时候,母亲总是把舅舅打扮得漂漂亮亮,新衣新裤新鞋新袜,而自己只买二尺红头绳,那时候的贫困可想而知。母亲对姥爷说:“我什么也不要,也要把弟弟打扮的好好的,帅帅的,不能我穿得好而弟弟穿得破破烂烂地。”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姥爷已经不在了,姥姥在我的记忆里也模模糊糊的,在我刚上学的时候也走了,那时候亲人离去,小小的我还不怎么知道悲伤,朦朦胧胧记得母亲哭得一两天没吃饭了,只是一个劲地哭,舅舅、舅妈哭没哭我也忘记了。

舅舅是个很能干、很能吃苦、也很老实本分、就是很抠、很小气的人;有一年他种了很多芋头,那时候芋头很稀罕,能卖三毛钱一斤,他自己家里放不下,有一些就放到我大哥家的院子里,舅舅每天赶集去卖芋头,从来不舍得拿出一点来给我们吃。

说他扣吧,有时候还很大方,舅舅长大成人后,又多方打听寻找,终于打听道他母亲嫁到哪个村子里去了,他母亲跟着那个男人又有了三个儿子,原来还有一个女儿,总共四个孩子,舅舅经常去看他母亲,还给那个家里的女儿,舅舅也叫姐姐,他姐姐的孩子上高中,舅舅就给他五十元钱,那时候的五十元能顶现在五百元还多。

3

舅舅大儿子走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渐渐地放下了,不再念叨他的大儿子了,一心一意抚养小儿子,因为舅舅很能干,也攒着钱准备把老房子翻修一下,钱都交给舅妈保管着。也不知道是因为舅舅小气还是别的原因,我那个无耻的舅妈,竟然被我们村里一个炸油条的老光棍给拐走了,并且连舅舅的小儿子一块带走了。还有舅舅攒的准备翻修房子的钱也一块卷走了。

简直就是塌了天,天塌了,真应了那句:“祸不单行,福无双至。”这一次的打击对舅舅来说是无比沉重,就是一下子把舅舅打进了无底深渊。舅舅只知道闷着头干活,他那个小贱货老婆就只在家喝茶聊天,一点也不去帮舅舅干活,所以才有时间勾三搭四,做出这无耻的事情来。

小贱货肯定是蓄谋已久了,大概是85年春节过后,我也记不大清楚了,大家都访亲拜友,她给舅舅拾掇上礼品,让舅舅去看他那些弟弟去了,这时候舅舅的母亲和后爹已经不在了,但是舅舅还和他的弟弟们来往走着,小贱货还嘱咐舅舅:“你去看您弟弟,不用着急回家,路远你累的话就住下歇一天,明天回家也行啊。”

二十多里路,舅舅也不会骑自行车,就步行走着去了。舅舅还真是听话,果然没回家来,等到第二天回家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回家后大门锁着,舅舅就到我家,问问舅妈有没有到我家,母亲说:“没有来过,她每一次出门不在家的话,都是把钥匙送给我,让我给你喂鸡、喂猪的,这次没有送过来啊,再上邻居家找找看吧。”

左邻右舍问了一遍,都说没见过,找到中午饭的时候还是没有找到,这时候家里的猪也哼哼地叫起来,但是锁开不开,小贱货还把锁空里塞上一根火柴棒,可见心思细密到什么地步了,她就是让舅舅打不开门,越晚发现越好。最后把锁砸了,舅舅进门一看,屋里乱七八糟的,真的是被洗劫一空。一切都明白了,舅舅蹲在地上,抱着头开始呜呜咽咽、小声啜泣,后来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得稀里哗啦、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死去活来、哭得断断续续、哭得泣不成声;舅舅一边哭一边使劲捶打着自己的头,我和母亲连忙拉住他,母亲也早已哭得泪流满面。

夜幕降临,黑暗就像个魔鬼一样偷偷地铺下来,你看有一群鸟盘旋在黑夜的公路上空,久久不肯离去,仿佛在为舅舅鸣不平。舅舅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母亲做好晚饭放到舅舅面前,耐心的劝说着:“好弟弟,你先吃点饭吧,吃了饭把身体养好了,咱再慢慢地去找她们娘俩。”舅舅也不吃饭、也不说话、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仿佛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在这里坐着。父亲忍着心中的苦涩说:“吃点饭吧,吃饱了休息一晚上,明天咱们就去找人。”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舅舅吃得很少,但也强打起精神出门去寻找,先挨家挨家的去亲戚家寻找,父亲上周围村庄的亲戚家去寻找打听,我和母亲在本村里打听寻问,那时候没有电话,没有交通工具,只靠步行一天也找不了几个村子,就这样找了两三天,一点线索也没有,亲戚朋友家都问了一遍,也都说没见过她娘俩,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日子真是难熬,过一天就像过了一世纪那么长,舅舅的脸明显地看出来瘦了,眼窝深陷,眼大而无神,每一次坐下来吃饭,吃得很少、也不爱说话,也不愿搭理别人,父亲问他一句就说一句,不问他就自己坐在那里发呆。母亲也是急得坐立不安,但也只能偷偷地摸眼泪。

十几天过去了,在许多好心人的帮助下,终于打探出一个消息,说大概就是跟着那个炸油条的人走了,可能去了山西省。

说起那个炸油条的,我确实还见了一面,那是一个夏天,天很热很热,现在也想不起来是母亲让我去舅舅家干什么事了,反正我去的时候舅舅没在家,却见那个炸油条的人在舅舅家里,我回家还和母亲说:“有个人在舅舅家里,舅舅没在家,只有舅妈在家。”母亲说:“是谁,你不认识吗?”我说:“好像是咱村那个炸油条的人。”哦,母亲答应一声,也没往那方面想,只觉得他是卖油条的,也许是过去称麦子的,在农村油条一般不用钱买,都是用麦子换,比如说三斤小麦换一斤油条。

当时我和母亲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当舅妈跟着他私奔以后,母亲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有一次二妮回家来,说那个炸油条的人在舅舅家,原来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勾搭上了,只怪我们太傻,没往那方面想,要是早知道是这样,那怎么也会好好注意他的,不让他阴谋得逞,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不管怎样,有了消息再慢慢找吧。父亲就决定和舅舅去山西省找人。那时候的客车很少,从我们这里到县城只有一趟车往返,就是上午八点开往县城,下午三点返回,站点离我们村还有三里多路。

父亲心思细致,他想,就这样去山西省找人,何时才能找到啊,只听说在山西省,具体哪个市、哪个县城、哪个镇、哪个村都不知道,怎么去找?就如大海捞针一样,想到这些,父亲就和舅舅商量说:“咱俩先到县城,去找二妮她姨夫给我们出出主意,听听她姨夫怎么说。”

舅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同意了去找我姨夫。我姨夫是当兵的,打过鬼子、抗美援朝的战斗都参加过,是个老革命。每逢(六一)儿童节,姨夫总是被请到学校,去给孩子们讲打鬼子的故事,复员后转到县城里,在公安局干副局长,姨和母亲是拜得干姊妹,姨比母亲小一岁,叫母亲姐姐。此事说来话长,这里就不一一细表了。干姊妹比亲姊妹还亲,舅舅的媳妇就是姨给他找的,小贱货和姨是一个村子的人,谁也不会想到那个小贱货会半路跟别人跑了。

父亲和舅舅找到姨夫,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姨夫说了个清楚,姨夫听完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件事情不好办,你们说她在山西省,具体在哪个地方你们又不知道,要是知道具体在哪个市、县、镇或者是那个村的话就好说了,我们这边公安局和那边公安局联系上,直接让那边的公安局去抓人就行了。”

“可是你们又不知道具体地址,山西省那么大,你们挨着去找的话,恐怕到老也找不到,人力、物力、财力你想想你们能负担得起吗?你们出去找人,吃饭怎么办?住宿怎么办?一月倆月还好说,要是一年半年还找不到的话,你们又能怎么样?”

听完姨夫的话,舅舅也沉默了,是呀,一时半会儿找到了还好说,要是一年半载找不到,还连累姐夫(我父亲)一家人,姐夫在家还得种地干活,走了怎么行呢?

我和弟弟还小,地里的活不会干,况且我弟弟还在上学,父亲和舅舅去山西省肯定是不现实的,

舅舅思前想后,最后决定不去山西省找人了,在家慢慢地打听地址吧,等有了确切的地址以后再告诉姨夫,让他帮忙去抓人好了。舅舅心想:“别说不好找,就算好找,把她娘俩找回来,她要是不想和我过的话,还是会走的,唉!你不和我过了,你可以自己走,为什么把孩子也给带走了呢?舅舅深深地痛惜着。”这些想法都是后来舅舅放下以后,才和我母亲说了当时的心情。

就这样,舅舅和父亲就从县城回家了,回家后舅舅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本来就不大爱说话,现在的话就更少了,母亲怕他想不开,就让弟弟晚上去和舅舅做伴,这一做伴就做了好几年,上高中和读大学都是在城市里,每逢过年放假的时候弟弟还是去和舅舅做伴,直到结婚后才不去舅舅家睡觉了。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舅舅在孤独寂寞中煎熬着日子,我们还是经常去打听舅妈和孩子的下落,我们村肯定有人知道,就是和炸油条的亲近的人,可是人家死活不说,母亲买着稀罕的东西拿着去央求人家,人家也只说不知道。

4

舅舅在家落寞孤单地蹉跎着岁月,日见衰老,这几年地里的活都是我帮舅舅干着,五十几岁的人看上去就像六七十了一样。后来舅舅不想在家待了,想出去打工散散心,母亲依了他,母亲说:“你想怎么样都行,只要你开心,但是,你自己要好好地注意身体呀。”

舅舅找了一个给人家养鸡的活,不是很累,每逢过年舅舅回家来,都和母亲说说他在那里干活怎么怎么样,老板对他很好,喜欢他的老实本分,人又勤快等等。母亲看他现在话也多了,脸上也有了笑容,终于放下了,我苦命的弟弟,母亲在心里默默想着。

时光不知不觉悄悄流逝。转眼四年过去了,这一年春节过后,舅舅说不出去打工了,去年卸货闪了腰,就是卸鸡饲料一袋一百斤,五十多岁的人了一次搬一百斤确实很吃力。母亲说:“那就不出去了,在家干吧,看着你我还放心。”

其实舅舅嘴里不说,他无论在哪里干活,心里肯定是不踏实,老是想他的儿子,寝食难安得那种感觉、心如刀绞得那种感觉、那种思念成疾、心灰意冷的感觉时时搅得他心神恍惚,做事也开始丢三落四的;正个人好像飘渺的云、又像无根的浮萍一样无处安放、却又无处可逃;

舅舅终于没能等到找回儿子,他已忧郁成疾,各种疾病找上门来,让原本就无力可支的舅舅更加颓废,一连串的打击让他也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终于病倒了,母亲去叫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给舅舅治病,挂了十多天吊瓶,才渐渐地好起来,母亲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下。

舅舅病好了没有半年,也不知道是旧病没好去根,还是又添了新的病症,这次病魔来势凶猛,打针也不见效,我就陪着舅舅到县城里的医院看病,那时候还没有ct,只有b超,拍片等,一圈检查下来,,医生说是肺不好,说是形态增大什么的一些医学术语,我也不懂,好像不是什么好病,给开了药拿回家治疗。

治着治着也不见好,父亲就去找了村委的干部,和村委干部说明舅舅的情况,村委书记说:“村委开会讨论一下,给答复。”商量的结果是舅舅孤身一人,村委给出一部分钱帮助舅舅治病,算是帮助贫困户。父亲又和舅舅去了县医院好几趟,每一次打完针回来都带回很多药来。

1995年,多灾多难的一年,这一年母亲也大病一场,医生说母亲是心脏不好,父亲照顾着两个病人母亲和舅舅,此时我已出嫁,有了孩子也就顾不上照顾家人了,就只好劳累父亲一个人,我家与舅舅家隔着两条街,父亲做好饭给母亲在家吃着,再去给舅舅送饭。我每次回家一趟,看见父亲消瘦的脸颊,我在心里想着,这样的日子实在是让人揪心……

95年十月,舅舅终于没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我可怜的舅舅、我苦命的舅舅带着遗憾、带着不甘、带着屈辱、带着思念、带着对世间无限美好的留恋悄悄地地来了,又匆匆忙忙地走了……

你看有一群鸟盘旋在那黑夜的公路上空,哇哇地叫着,好像在为舅舅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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