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手捧六双牛皮,男人将一鲜血淋漓的牲畜膀胱放入牛皮之中,又以裁剪精良的素白六角菱形碎布裹之,这般方满意地笑了。
鸠形鹄面,蓬头历齿。年方三十,却不复容颜,一双鼠目黯淡无光,眉毛淡如茶沫。方才那一抹浅笑,唇角已咧至腮边,湿漉且暗黑的舌头干舔苍白之唇些许,其上燥皮似是被安抚了许多,紧贴厚唇,浮起层层皓沫。
男人手持自制的蹴鞠,拖着佝偻如虾的小身板,一瘸一拐地走出草棚。胸有成竹,他心下思忖:“这回定是成了!”这上等的牛皮取自为他耕地的老牛之子,小牛犊被宰的那天,苍穹飘起了六月雪,老牛望着小牛,小牛望着他,小牛永世长辞,老牛哭,他也泪目。
无语凝噎,是一筹莫展,也是无计可施。
北宋962年,举目则秋千巧笑,触处则蹴鞠疏狂。据闻他出生时便口衔球状不明物体,双亲恒称之为鞠孩儿,六岁丧母,七岁丧父,私塾先生赐其名为戎兵。自小性格孤僻,别无他长,唯好蹴鞠,加一老牛相伴。恐是造化弄人,十岁起便跛脚些许,容貌苍老,他便不图亲朋相伴,只求无人嫌隙其外貌,得以安心劳作,自食其力,若能被纳入某一球队享蹴鞠之乐,便是今生足矣。
可十年半载,每每鼓足勇气欲融入其中,便被嫌弃跛脚不便。他自知生为瘸子,但深知这一缺憾万万没有到影响行动的地步,因故时常于夜里彷徨难以入眠:究竟无人与他为友是因为他的腿脚?还是因为他其貌不扬?
半生已过,他从不追名逐利,只求能痛快地踢一场球。江陵不如汴京,此处多困苦农民,百姓之球皆系外包皮革、内实米糠。若是他能做出最为精致的鞠,或许有人能为了使用他的作品许其加入球队......这三十年他过得并不好,那便饮鸩止渴,破釜沉舟吧,愿牛伴得以原谅他,望今后不会沦为殍饿之躯。
远处,戎兵踉跄而来,邻居王氏瞥了一眼便频频向队友眨眼,那意思就是:这怪胎又来了,孰也不许理会,装作看不见便是。
“王兄,你看这颗球如何?”戎兵故作姿态。
上等牛皮柔韧紧实,密砌缝制,制作精良,不露线角...此乃佳作啊!王氏见此立马展颜欢笑:“戎弟好手艺!”往日里他从未称呼其为弟,今日这热情反倒令戎兵深感不安。
“王兄...这...这不是送给你的,若是能允小弟今后与尔等痛快踢球!这牛皮鞠便随你们使用!”他悠悠推开王氏伸过来的手,目露乞求之色,将其中的好处云之如注。
“你!”王氏面露愠色,却终究只能蜷紧五指未能一拳封喉。“行行...我答应你!”男子搓手顿脚,这怪胎何时会讨价还价了,他始料未及。不过怪胎永远都是怪胎,即便自己轻诺寡言,他也定不敢如何。
坚圆柔韧一星流,众人争蹴未拟休。只是,那众人里没有他,那颗球从未传至他的脚下。有遮栏处任钩留,无滞碍时也未能得间。
“尔等岂可如此!?”多年未曾恼过的闷葫芦竟勃然大怒,旋怆然。
“你不服气!?”王氏若是不耐矣,自地上抱起蹴鞠,大臂一挥,身后之人涌上前来,将戎兵扑倒在地,挥拳相向。
这是他最后的赌注,终究还是败了。本已入目不堪的面容添上新伤,更显惨不忍睹。屋漏偏风连阴雨,屠牛的血腥还未处理干净,断壁残垣又迎来一场瓢泼大雨,腥红被肆意的冲刷,那股腥臭呛入鼻喉,令人作呕的尸腐味使其再次念起了小牛。倏然,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悬着那丝罪恶感,男子欲将老牛放生,可寻至牛棚却发现为时已晚。
凶狠的珠帘朦胧了双眼,雷电交加的夜晚,牛棚自暴雨中坍塌,一具枯瘦的牲畜尸体压于朽木之下......
即便他从未走出过这个村子,男子依旧觉得江陵是最令他悲伤的地方。
翌日,戎兵将其仅有的家当打包成囊,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令人伤心又失望的江陵,沿长江而上,途径襄州才肯把老牛的皮囊烧成灰烬,装于陶罐。他厌恶埋葬之法,因自己的土地被剥夺殆尽,因双亲死去之时,他找不到一块可以埋葬父母的土地,纵使他跪求村里的地主,仍无人愿舍出一片土壤安葬他的双亲。
“你这罐子里是何物?”
“此乃吾挚友之残骸。”戎兵将一盘小菜轻放于男人面前的桌上,转身又抱起陶罐,低头附身离去。身至襄州,便已经身无分文,眼下只能留于江月客栈任职一跑堂,不知何时才能攒够银子离开,当下能果腹已为甚好。
男人闻之色变,好看的眉挑了又挑。既长,容貌雄伟,器度豁如,识者知其非常人。“残骸…?挚友…?”他细思极恐,徐徐开口问道,雍容之气不免受损了些许。
“此乃鄙人家中辛勤耕作的老牛,因种种原因…吾将之烧毁火葬,装于此罐,带于身旁。”戎兵自是不愿回忆起老牛去世的那个夜晚,更惧怕想起被屠宰的小牛,以及被夺走的牛皮鞠,但他不得不于客官解释明了,不然免不了被克扣工钱:“客官莫怕,家畜而已。”
“哦?是何原因?说来听听。”客官似是对这新鲜的火葬之术颇感兴趣。
戎兵无奈,只得将王氏之事徐徐道来。
“岂有斯人!?”男人大怒,他最恼欺弱扶强之人,更不知有人为之之甚!“我也要去汴京,这一路倒是缺了一位马夫,不知兄台可愿跟我走?”纵使不能拯救全天下,路见不平,其犹可能也。
“这...吾之供费未偿,恐人不放我去。”戎兵作揖回应,再抬眼时,竟迎上了一记耳光。“吾雇汝非令汝与客语之!此般做事,何时能将负我之金还清?”江月客栈老板愤恨说道,欲再打一掌,却被一臂拦下:“本是同族,奈何相打相骂!?”
掌柜的愣在原地,他从未见过如此英气之人,也未见过替下人出头的顾客。眼前的男人衣着寻常,青色布衣,头部以赤朱头巾裹之,论衣着定不是什么达官显贵,那便不必理会其多管闲事!“此仆夫,非汝之,我如何教之为吾之事,汝勿多言!”掌柜的面露愠色。
“即刻起,他便是我的马夫了,此仆夫,非汝之,汝勿多言。”男人自怀中取出二十五两银子甩于桌上,“来人。”一声低沉,三名步兵自门外踱步而入,相互帮忙搜索了上身,终于又摸索到几粒碎银,抛至桌上。
“二十五两银足买一家仆矣,其余这几粒碎银乃是买汝之喙者,今后不可再咄咄逼人。”男人拽着戎兵缓缓走出大门,掌柜的呆愣在原地,望着那几步翩翩总觉得有些眼熟,且断定此人非常人。
马车一路疾驰沿江而上,终是到了汴京。戎兵这一路尽职尽责,马儿皆已经累了,他也不曾要求休息。马车自一府门外停下,府内一青年伴一中年男子前来迎接,其后跟着一家子老少妇女,中年男子身着朝服,毕恭毕敬俯首作揖,青年男子抱拳作揖,二人俱约:“参见陛下。”
陛下?!
“戎兵草民,你这一路都做了什么啊!?”他心下思忖,后知后觉才知晓了男人的身份,眼前的另外两位也非等闲之辈,年少一些的乃是其弟赵光义,年长的正是当朝宰相赵普,而这位容貌雄伟的客官竟是当朝皇帝——赵匡胤(赵九重)。
“皇兄,此为何人?”赵光义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戎兵,其貌不扬,身材短小,背部佝偻,尤数那一双鼠目最不堪入目,即便从不敢与人对视,也令人身感不适。
“此乃我自民间搜罗的蹴鞠高手,吾弟可愿赐一场试乎?”
原来他从未将他视为车夫,他相信他的蹴鞠才能,三十年来,终于有人不嫌弃他的容貌,不在意他的跛脚,愿赐之一机融入其中。
“吾甚愿领教。”光义自屋中取来蹴鞠,未等戎兵自地上爬起,便将球一脚踢与之。猝不及防,他来不及以脚触球,便以头顶之,不料竟将蹴鞠撞入天空,高于飞鸟之上,众人惊呼。
“好球!好球!”赵九重边喊边将青衫脱去,大手一挥,青袍扬至空中,男子身着白色单衣扑向盘旋在空中的蹴鞠。三人仰头张望,相互微微推搡,静候那颗圆润坠入自己的脚下。倏然,赵九重起跳跃入空中,头微倾,去寻那颗亮白,素白蹴鞠自男人的左肩滑入,绕过脖颈,顺着纤长的手臂自右肩坠落,触底反弹,安稳地立于脚尖。
赵普立于一旁,怀里抱着陛下脱去的青衫,叫好不断,却又十分担忧其君伤到何处。此乃赵匡胤第二次微服拜访其府,若是出了何事,他可担待不起。男人的眼光丝毫不敢离开赵九重,他一跃而起,他便也抬头眺望,他附蹲传球,他便也佝偻着身子望眼欲穿。这会儿,那个其貌不扬的“老鼠眼”于空中一跃而下,一百八十度转体后,硬生生地扑向他的君......赵普倒吸一口凉气。
方才的热闹与喧嚣顿时烟消云散,众人皆冷了脸。甚者,赵普之妻害怕地别过头去,戎兵这一场“大闹”着实令她头晕目眩。
“大胆刁民!还不快让开!”赵普大声怒斥,寻着那声叫喊,戎兵低头望见了自己,也望见了被压在身下的皇帝。方才他只顾着夺球,不只乱了分寸,也忘了身份。他的“乞丐服”就那般大肆笼罩了陛下的绸缎白衣,胯下的赵匡胤似是伤得厉害,正双目紧闭,蹙眉叹息。
“草民知罪!草民知罪!陛下,草民该死,草民该死!...”戎兵以最快的速度弹开身体跪倒在地,因头脑迟钝,这一跳在慌张与些微的揶揄下有些狼狈。
“罢了...官家无碍,难得尽兴,爱卿不必责怪戎氏。”赵匡胤撑地而起,轻弹身上的土,转而向身后的侍卫示意,步兵得令,上前替戎兵掸掉了身上的灰,又帮其整理好衣襟。这般,众人才舒了一口气。
“戎氏好身手,不知可否入教坊为官家管理蹴鞠队?”赵九重面带笑意徐徐开口。蹴鞠自唐代起便是士兵们强身健体的运动,上至将相王侯,下至平民百姓,这一项运动仿佛在他的朝代里达到了鼎盛,能有如此之能人与其切磋自是甚好,留其在身边带领教坊更是再好不过。
这便是风水逆转了吧,如此雍容华贵的人竟不嫌弃自己容貌粗陋,这人不是别人,乃是当今君主,君王邀请他管理皇家蹴鞠队,他怎会不应!?“草民谢陛下隆恩!”戎兵长跪不起,叩头如捣。
“陛下,此举怕是不妥!戎氏乃一介草民,殊不知朝廷之事...”赵普一颗头颅坠得很低,陛下似是十分欣赏这个“老鼠眼”,赵匡胤爱蹴鞠已是万人皆知,只怪他球技堪忧,无法同之享乐,今后若真是让此小人得了志,他宰相的地位怕是不保。赵普怯生生地抬眼,皇上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这般,看来只能委曲求全了:“恳请陛下允臣与之共同管理教坊,臣虽技不如人,但可帮忙处理内外事务。”说罢,赵普又抬眼望了望他的君,那脸上的神情似是缓和了不少:“允。”低吟拂过,白色身影大步流星地走回屋内。
一介草民,平定教坊何其容易?尤他犹一跛者,尤他犹一容貌凶恶之人?
五年里,有人于其壶唾,有人擅扣其金,有人故将其踬,有人谤其谋反......甚者,有人以他的名号出入风花雪月之地,留下“人不可貌相,丑者亦可风流”的话柄供人消遣娱乐。这些他皆可忍受,唯独惧怕这些闲言碎语传至陛下的耳中,他忠贞不二,他比风还清浅,他担忧赵匡胤误会自己,更恐令其失望。
空旷的文明殿内,一双鼠目低顺着脑袋,跪于台阶之下。几声巨咳自阶上的君王口中传出,旋阵阵闷哼:“可是官家待你不好!?”无论戎兵如何解释,赵匡胤还是听信了谣言。五年内,赵普在教坊中兴风作浪,其身为当朝宰相,话语自是有十足的分量。
“陛下救济之恩,臣没齿难忘。”他无奈,他的君竟不知他的话乃句句发自肺腑。
“既是没齿难忘,怎会有人频频见你出入最欢楼!?怎会有人状告你贪污谋反!?”赵匡胤起身大怒,将桌上的鼎挥至阶下,伴着叮当作响,男人巨咳阵阵,摊开的手掌上浮现丝丝血痕。
“陛下!...”戎兵压抑住冲上前去的身子,依旧俯首长跪。他无话可说,是他不信他,是他不懂他五年内的所作所为,他的陛下何时才能懂得他的衷心?“望陛下恕罪,还请陛下保重龙体。”他鞭长莫及。
“戎兵啊...汝亦老大不小矣,官家每年都曾与你谈论娶妻之事,你有你的理由,但今年你万万不能再推脱了...咳咳...”赵匡胤扶椅坐下,咳声依旧不断,只是心中没了怒气:“但愿你有了家室便不会再如此放荡了吧...”
四目相对,无泪却也婆娑。两双眸子,一大一小,似是有说不尽的委屈和诉不清的情愫。戎兵倏然意识到原来他的君也有着不为人知的无奈。
“臣...遵旨!”他低头高举着双手作揖,再不敢抬头,恐别人瞧见他已然泪目。他从未期待过自己的府内有女人出现,是天生的心无波澜吗?非也,他闭目回忆起遥远的过往,第一次心头荡漾该是在五年前望见了身下的君王。
红绸挂满屋檐与窗梁,皇帝赐给戎兵的婚礼盛大且奢侈。
赵匡胤携孝章宋皇后高坐在最为尊贵的位置上,宋皇后貌美且温顺,拾起一颗梅子递到君王的唇边,男人微微勾唇,眉眼间浮现感谢,却还是婉言拒绝了那粒梅红。
戎兵远观着那副美景望尘莫及,却不知那画中人也在瞧着他。戎兵滴酒未沾,却还是醉了,双目已经朦胧,酒杯中那摇曳的美酒里似是映衬出一颗圆圆的蹴鞠,两位男子一俊一丑相互推搡争抢着,他将球顶入飞鸟之端,他将球抛至云霄之外。
夜已深,陛下已回了他自己的家,戎兵滴酒未沾,却还是醉了。他摇晃着佝偻的身躯走到挂满火红的房门外,门上贴着大大的囍字,他一刀斩断,双喜一分为二。烛火摇曳,屋内的妻子并没有在静坐等候,而是捧着他的画像皱眉揣摩。
“哈哈哈哈...”男人于泪目中狂笑,他的娇妻于惊恐之中回头,脸上不免有尴尬。
戎兵一把扯下了胸前的红花,拎着酒罐拖着跛脚离开,什么也没有带走。他的官服,他的官帽,他的家当,甚至他的府邸,他什么也不想要,只想要五年前与自己邂逅的蹴鞠。
北宋976年,宋太祖卒,一副蹴踘图同之下葬。翌年,四十四岁的戎兵行至杭州,创办一蹴鞠艺人组织,名“齐云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