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岩石与天空存在,是为了让花朵开放,百鸟呢喃。也许狮子和绵羊死去是为了让你诞生,并且读书识字。因为生命是物质的灵感,人类是百兽的灵感。而你生存是为了什么?我相信是为了那些神秘的时刻,在那些时刻你被闪电击中,你拈花微笑,你仰望夜空,让万千星光向牛奶浇透你全身。禅宗说这是顿悟,而另一些更古老的教派相信你在这一刻直面了神,也有人说它们与高潮体验有关。而我愿意叫它们奇点时刻,因为它们总是猝不及防地到来,灿烂地炸开,使我开始窥见些什么。
譬如十岁时我站在草丛里编花环,一边编一篇文章,小腿上被蚊子咬了一堆包,弯腰去挠的一瞬间,忽然意识到,我这是在思考呀,用语言,就是这么回事,我开始写作了。我明白了什么是思考,从此它就不会再停下,有一些声音在我的大脑里喋喋不休,甚至在我的睡梦中它也在评论在叙述。一个声音较为平静,它推敲韵律,属辞比事。而另一个声音属于一个孩子,她总是喊出短句,打断前者的逻辑。她喊“我爱”,“不要”。她声嘶力竭,没遮没拦,自认为代表着内心深处,代表着我此时此刻不容抑制的感受。然而我并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总之,当一个人的脑海里有了声音,她的童年就结束了。
差不多同一时期, 有一天我终于吼出来了,其实冰心奶奶写的是垃圾呀,所以张爱玲姐姐其实挺不错的,就这样,对于文字,仅仅限于文字吧,我不会受骗只会犯错了。文字是有好坏的。虽然没有一个作家确知,没有一个评论家确知,没有一个读者确知,没有一个文盲确知,上述人的集合也不能确知,集合的集合也不能确知,但是文字是有好坏的,冥冥之中俨然地排列着。我明白了。由此推论,水与承装它的容器,想必也是有好坏的。我成了一个挑剔的少女,即使贫穷。
还有第一次认识死亡的时刻,在幼儿园的时候,我得到一盘磁带,磁带里录了《海的女儿》,小人鱼化成海上的泡沫, 故事结束。我趴在床上哭泣,不停地哭泣。就这样明白了死亡在前方等待着,黑色的,无情的大海,等待着要吞没我和所有我所爱的事。这是我最早的记忆。死亡是我明白的第一件事。明白了就无法不明白。虽然我把磁带放回磁带盒里再也不听,虽然我试图忘记。
这是一个黑色的奇点,我没有说过奇点时刻不能是黑色的。并不是所有的了误都如醍醐。人所追求的并不都是适口的。认识无穷也是痛苦的。我痛彻地认识无穷是通过读博尔赫斯。我总怀疑这位躲在巨大的图书馆里的老爷子对自己的读者怀有某种恶意。他用100个字符使恐怖的永恒充斥我的胃部。难受地就好像后来手贱点开了莲蓬乳。
这些是我的奇点时刻,请原谅我这样一个一个数,对我来说它们确实是“家珍”。如果我此刻后脑受到重击,晕倒在地。重新醒来的时候我要检查所有这一类的时刻是不是还好好的为我所记得。我生活过的廿四年已经滚滚而去,只留下它们是舍利子,被我供入高塔,牵系上一些超越生死的意义。
在我们小的时候只要生活,呼吸,游戏,就能四处撞见这些美丽的晶体。看见风吹过林子,我懂得集体;骑着自行车兜圈子,我体会到自由。“这块天地如此年轻,许多东西尚未命名。”而文学展开了另一片大洋,卡夫卡,杜拉斯,约瑟夫海勒。每一个名字是一座未知的岛屿,生长着全新的鸟兽虫鱼。这些体验,它们是低垂之果,随着成长渐渐耗竭。已经有许多许多年我没有吃过一种全新的水果。这就是所谓长成大人吧,生活的道路从密林里的探险切换到上下班拥挤的马路。我不知道你的选择,但是我拒绝。在地壳深处,沿着大树的根系,我知道还有许多果实我没有品尝。只要能够耐住寂寞,慢慢求索,我会遇到新的奇点,得到簇新到不可想象的体验。
譬如在学习高等数学之前,对无穷心怀恐惧的我不可能想象有一天我能把无穷乘除加减。如此这般把玩过后我可以骄傲地说博尔赫斯的无穷过于单薄。终于可以把这个概念付诸笔墨作游戏。可以问如果人的自然寿命是无限的还会不会有人玩蹦极。
我愿倾尽此生收集这些舍利子,一颗又一颗,每找到一颗一个宇宙呱呱坠地。我愿给予世界一些美丽的,可以放在手中摩挲的晶体。江湖浩荡,人各有志,就愿上天垂怜,给每个志向一条道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