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死在大年夜,这对活着的人来说是最大的不吉利,但对祥林嫂而言,不论在什么节点,只要能够早早地离开充满戾气的冰冷现实,就是自己最好的解脱,也是最好的归宿。
用这样的言语来描述祥林嫂之死,似乎缺乏最基本的人道主义的人性关怀。但是从她生活的境遇和所处的生存环境看,祥林嫂只有与落寞的社会告别,才能从惶惶不可终日的煎熬中逃脱,才有可能在另一个世界享受到基本的尊严,才能体味到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非人间的社会,处处都有鬼闪眼的凝视,时时可见一张张沾满血渍的血盆大口。每一个在社会底层苦苦的挣扎者,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其口中的猎物。置身其中,要么心甘情愿地扮演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要么是“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在“铁屋中呐喊”的同时,并振臂高呼,应者四起。而对祥林嫂来说,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弱女子,她是没有奋力抗争的勇气的。所以只能扮演鱼肉的角色。作为奴隶之身,祥林嫂是值得博取世人同情和怜悯的;而怀有奴隶之心,祥林嫂又是可悲可恨的。也正是双重“奴”的紧箍加身,注定祥林嫂只能以凄惨的死去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完满”。
存在就是一种理由。造成祥林嫂骨髓里的“奴性”的原因是复杂多元的,但从隶的属性上看,不外乎就是内因与外因两种。不论是主要决定性的,还是次要辅助性的,这种内外交叠形成的强大威力具有摧枯拉朽的灼伤力,铜墙铁壁难以幸免,更何况孱弱的身躯。从鲁迅先生所描写的祥林嫂生活的世界看,这里没有鲜花,没有阳光雨露,没有温度和亮色,一切是如此的冰冷和令人窒息。除夕将至,万家歆享太平,鲁镇充满喜气,热闹非凡。但对祥林嫂而言,“幸福快乐是他们的,自己什么也没有”,她只是一个身处局外的异乡人。不论是初到鲁镇,还是第二次到鲁镇客居在鲁四老爷家,由于是外来客,她始终无法,也不可能融入到鲁镇之中,成为真正的鲁镇人。尽管第一次到鲁家,凭借自己的勤劳能干得到东家的认可与接纳,但从心理上,鲁家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是没有人发自内心把祥林嫂视作同类的。主奴地位的悬殊,鲁四老爷及四婶不可能用平视注视祥林嫂;佣人和短工虽然与祥林嫂处于同样的社会阶层,但因为祥林嫂是从外地逃来的寡妇,所以没有人愿意把她划入自己的阵营。尽管没有资本俯瞰祥林嫂,但从骨髓里还是矮化她的。正是基于此,当祥林嫂被婆家抢走以后,东家鲁四老爷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说了一句含糊不清、模棱两可的话——可恶......然而......至于土著的鲁镇人,也没有表现出极大的愤怒。
如果说鲁四老爷的冷漠是缘于他作为“上层人”的心理优越及这类事司空见惯可以理解,那么那些和祥林嫂处于同一个社会阶层的“劳力者”们的冷漠就令人匪夷所思了。不过,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这样的反应是正常的。如果身为同类都对祥林嫂投之以同情和怜悯,都为之打抱不平,反而就不正常了,就与鲁迅先生写作的初衷发生了严重的背离。人,一旦丧失了最基本的同病相怜的悲悯情怀,其走向反面就变得非常可怕。寄居在鲁四老爷家的一群人,尽管他们也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们和祥林嫂一样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但当他们面对自己的同类所遭受的悲苦时,不是掬一点同情和救助,反而是揶揄和嘲讽,不自觉地扮演起帮闲和帮凶的角色。从某种程度上,他们对祥林嫂的死起到了落井下石的作用。从文章有限的信息看,柳妈与祥林嫂有类似的遭遇,唯一不同的是柳妈遵从的是从一而终的妇道,而祥林嫂却犯了一女事二夫的大忌。以纲常的标准衡量,失节自然是对自我人格的矮化。身为女人,如果自己的身体都守不住,怎么可能从别人那里得到起码的尊重,更何况是外来客。
作为社会性的群体性生物,祥林嫂生活在一群人之中,没有对自我进行封闭,但是她生活在一群面对别人的苦难时不是给予同情,而是通过咀嚼别人的痛苦而获得快感的人之中。残忍冷漠时时吞噬着她微弱的生命。长时间生活在如此的环境中,等待她的只有另一个世界的召唤。当然,除了生存环境对其生命的蚕食,把祥林嫂推向不归路,造成其死亡的最重要的原因当是四座大山——政权、族权、夫权和神权的重压。认真审视四座大山,险峻巍峨、绵延千里,哪一座都足以把渺小的生命挤压成颗粒。封建礼教道统等级森严,优等的劳心者顺应天命,坐享其成,劣等的劳力者只能任人摆布。三纲五常,虽没有显性的标杆,但内化到血液中的精粹时时释放出极具杀伤力的能量。人有三六九等,这是上苍的安排。既然命中注定,只能听天由命。正是有了先期的自我定位,所以面对不公平的命运,祥林嫂只能逆来顺受,而且毫无怨言。
一个女人,当与母体分离,就注定其比男人要矮化了许多。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所以当一个女人嫁入婆家,也就成为了婆家的私有财产,婆家可以任意处置。亡夫之后的祥林嫂出逃到鲁家,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脸上也有了些许的红润。可是,由于不是自由之身,祥林嫂还是被婆家抢回,并作为器物卖给了贺老六。尽管宁死不屈,磕烂了额头,但除了留下一个疤痕,所有的挣扎都无济于事。被婆家的贩卖,为其后半生的苦难埋下了种子。试想,如果祥林嫂能够像子君一样,也许就可以改变自己不幸的命运。但是,这种假设的条件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没有成立的根基。
由女孩跨向女人,也就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质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封建纲常的框定,注定了女人随夫以后就完全失去了自我,所以才有了祥林嫂的无名无姓,才有了没有自由处置自己的权利。而先入为主的思维禁锢,让祥林嫂虽然丈夫已死,但仍不能褪尽亡夫的死魂灵的气息。这样,尽管嫁给贺老六,她也不能改名换姓取名贺嫂。从文章提供的信息看,相较于第一段婚姻,第二段婚姻带给祥林嫂的快乐和幸福要多。因为第一段婚姻除了赐予她一个名姓,带给她的只有永远无法挣脱的枷锁,而第二段婚姻则让祥林嫂品尝到作为女人的幸福——为人妻的过程中也为人母。虽然时间短暂,但在礼教阴森,纲常高压的时代,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博取别人尊重的重要条件。
幸福来得快,消失的也快。在狼叼走了她与贺老六的婚姻结晶——“我们的阿毛”之后,祥林嫂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除了多了供人茶余饭后拿来嘲讽的话题,就是一把隐形的利刃开始对其慢慢施以凌迟之刑。因作为祥林家的私有财产卖给贺老六被改嫁,一下子把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改嫁后的祥林嫂重新出现在鲁镇人面前时,她已经成为不干净的女人。封建纲常的法典关于妇道的注解赫然写着“一女不事二夫”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用法典比照,祥林嫂的被改嫁正好犯了天条,触碰到了雷区,等待她的将是死后到阴间两个男人对自己用钢锯的肢解。死了丈夫,没了孩子,这本身就是人生的大痛,“活着不易”;死了还不能逃离苦海,这是何等的不幸。为了进行自我的救赎,祥林嫂只能比先前更为勤劳,以求尽早赚足购买门槛的费用。当倾其所有捐了门槛,一身轻松的祥林嫂准备触摸祭祀用的器物时,四婶不咸不淡的一句“祥林嫂,放着吧,我来拿”把她所有的希望都浇灭,并慢慢滑向万丈冰窟。精神大厦的轰然坍塌,留下的只有漫天灰尘,遍地瓦砾。
一个人可以被打倒,但不能被打败。四座大山的重压固然可怕,但如果内心足够强大,仍然可以屹立不倒。祥林嫂没有这样的气魄。由于对自我命运的认识不清,加之外在的挤压,内外夹击,她不想死都难,不论是带着恐惧,还是带着希望。不过,从活着的角度看,祥林嫂的离开要比苟延残喘幸福得多。毕竟,阴间的分尸仅仅是一种活人看不见的虚拟。从某种意义上说,与其说祥林嫂死于外力的绞杀,还不如说是死于对自我的漠视。面对生活在没有春天的祥林嫂,我们“哀其不幸”;而对看不清造成自己悲剧根源的祥林嫂,我们“怒其不争”。不论如何,祥林嫂死了,实现了从苦海的逃离,这也许是她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