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时已暮

                        酒醒时已暮

      他骑着他那辆二十八寸的老自行车,让我坐在前面的横梁上,手里拎着一袋馍,用胳膊死死地把他的酒瓶子护在怀里回来。那时甚至拨弄着自行车的铃声都是美妙的。我爸哼着歌,我把头缩进他宽大的胸口吹着夏天傍晚迎面而来的暖风。

       我在南京生活了半年一共跟我爸通过三次电话,每次都很短,我询问他的身体近况,他则关心我心情好不好,胃病有没有再犯。我不习惯撒谎,却也不想让他担心,所以每次都会支支吾吾的应付两句挂掉电话。胃不好,用我妈的话讲就是纯属遗传我爸的。小时候经常见我爸胃痛,卧在床上满头大汗的,我妈总是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把药送到他嘴边。后来我爸渐渐的不那么激烈的犯病了,但总见到他随身在上衣口袋里放着药,每次问他,他对着我笑笑说,“只是一直都在隐隐的痛了。”

       爸的胃病约莫和他的爱好有关。酒在我家算得上是老伙计般的存在了,我爸年轻时爱喝酒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很小的时候,我爸一次出去老战友聚会喝多了,回到家里趴在床头吐得天昏地暗,我妈端来一个脸盆墩在他面前又很凶的骂他。我那时大概觉得我爸很难受而我妈还在凶他,就一边用小手拍他的背一边让我妈不要说了。他每次跟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枯皱的眼角就漾起深深的笑纹来。然而,故事的下半段我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前不久要离开家时,帮我妈打扫了屋子。她擦拭了摆在柜子最顶层的两坛白酒,叹了一口气。我妈告诉我,这是我还很小的时候爸特意找人求得方子自己酿的,坛子封了有些年头了,在这些年里他喝酒竟然愈发的少了,但这两坛子酒一直舍不得扔掉。我爸爱喝白酒,用他的话说这白酒酒力沉,得品。而夏天时,他也常给我几张皱巴巴的票子,让我去街口的小卖部买瓶啤酒来解解暑,还特意嘱咐我要哪个哪个牌子的,然后回来咕咚灌下。

      至于我爸是从什么时候喝酒变少的。约莫我十岁刚出头那年,他所在的厂子被爆出了食品添加有害物质濒临倒闭。我爸似乎一下子颓然了起来,虽然他之前是个普通工人但好在所在的厂子知名度比较高,所以工资也勉强算是不错。但从那以后,用我妈的话说就是:他成了一个没有稳定收入的无业游民。在他被裁员之前,也苦苦挣扎了几个月但最后还是“被辞职”了,理由是年纪大。的确,我爸在那时候已算不上身强体壮。我爸跟我说:“那些被留下的小年轻崽子们平时没少让他照顾,到这关键时刻一个个的没一个人拉他一把。”

      这之后,妈托人找关系给他介绍过几份工作,但我爸要不就是不去,要不干了没几天就一声不吭的卷铺盖回家。爸跟我说:“那些环境里人们争来争去,他觉得很压抑。”我妈很气愤,他俩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就像先前积攒的矛盾找到了一个豁口全部喷薄出来又不断发酵,从小吵小闹到砸东西再到大打出手。 我妈带着我搬出去住过一段时间,而我经常偷偷溜回原来租的房子找我爸。逼仄的小房间里他斜倚在床头,床脚吊着一双磨破了洞的袜子。见到我来,他每次都从床上跳下来,一边招呼我进去,一边手忙脚乱的收拾小木桌上的酒盅子。那时候我妈搬出去不久后,他喝酒便少了起来,后来再提到时我妈总说:“连房租都交不起了他。”

       我升上高中就个把月回家一次了,我爸和我妈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一些,我妈搬回去和他一起住了。每逢放假回家时,一家三口围在桌旁拉两句家常,争吵也不那么频繁激烈了。只是我爸比先前沉默了许多,灯光涂抹出的他的影子,深深地沉了许多。学业越来越忙的时候,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和他本就不多的话似乎也越来越少。每次都好像固定而机械的跟我妈说那几句话“老师让买资料”“明天回学校”“准备厚衣服”……然后埋头走进我的房间。

      高三一模结束的那次放假,我爸竟和我妈一起来接我,他拎着行李箱大包小包走在我们前面。我和妈一出宿舍楼迎面碰上班主任,我妈立刻热情的和班主任聊起来,嘻嘻哈哈的笑声掺杂着一些客套话。我素来是不爱这种场合的,便站在一旁四下张望。一转头,我爸站在不远处冲着我妈和班主任笑,稀薄的日光照在他臃肿的身上,咧开嘴露出一排黄牙。班主任根本没有见过他的,我爸是知道的,但他还是一直笑,也不走近打招呼,就站在不远处的那里咧开嘴笑。在班主任目不斜视的和他擦肩而过时,我爸仍旧是对着班主任笑,开心的表情挂在脸上竟显得有些酸楚。

       这个大男人在接到南京的电话时,在那头开心的像个孩子,却又总是说了两句便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短暂的沉默过后,便是“丫头有没有犯胃病?”昨天通电话时,已经很久不喝酒的他竟然又喝了酒,话匣子像是一下子敞开了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很多:说他年轻的时候不爱和人争啊,说我小时候呀,又说:昨天家里厕所的灯坏掉了,他想踩着椅子上去换但刚刚跨上去一条腿时竟然不敢迈动另一条腿了,甚至还打起哆嗦。他年轻时是一只手就可以换好的,到底是人老了酒也不敢喝了,还怕起死来。我爸笑了一笑说,那时候他想,如果女儿在就好了,帮他扶着椅子,他肯定一下子就能上去。

      我听着电话,没有应声,一低头好像有什么咸咸的东西流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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