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她依旧穿着那种淡雅的碎花上衣,蓝色的裤子。眼角深深的皱纹包围着那双大大的却不再明亮的眼睛。面颊下垂,飘着几颗褐色的斑点,手里提着一个白色手提袋,后背微微凸起,胸部微含着,显得她更加瘦小。
1
她是我小学时候的同学,名字叫玉香。
我上学迟,十岁才上的一年级,与七岁的玉香成了同桌。
玉香家在我居住的巷子的最南端,她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她父亲是干部,在供销合作社工作,母亲和我的妈妈一样,每天都下地干农活。所不同的是她的母亲穿的衣服都比我妈妈的好看。
我每天上学都从巷子的最北端走到玉香家门口等她。不远,现在想想也用不了两分钟的时间。我们很少说话,但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都是并肩同行,不离不弃的样子。
2
玉香的书包是她父亲从商店里买回来的,军绿色的帆布包包,带着翻盖,带子可长可短,可以斜跨在肩上,也可用手提着。她一般都把书包斜跨在肩上,这样可以腾出双手,好在路上奔奔跳跳。
我的书包是妈妈用碎布头对接在一起缝制的,一面是正方形图案,另一面是三角形图案,没有翻盖,带子是固定的长度,我刚好可以斜跨在肩上。我也很想拥有一个她那样的书包,可是买不起。
我的书包里除了课本以外,还带着羊噶啦,她的书包里带着各种小画册,《智取威虎山》、《红灯记》等等,半本书那样大小,上面是人物画,下面配有文字介绍。
玉香的那些小画册我只能在学校里借着看,拿回家里是不行的,她妈妈每天都会检查她的书包,少了东西是要挨打的。所以,上学的路上,我都会借一本玉香的小画册,一边走,一边看。李铁梅和杨子荣就是从玉香的小画册里认识的。
有时候玉香的书包里还会带几颗他父亲买回来的水果糖,上学路上她偶尔也会分给我一颗,我常常舍不得吃,都是等到放学时回家咬碎了和妹妹分着吃。
玉香也很爱玩,但她没有噶啦。下课的时候她都会拉着我,坐在教室外的土地上抓噶啦。
噶啦就是羊后腿关节处的一块小骨头,长得比较稀奇,长方体形状,一个面长得像耳朵,和耳朵对着的面长得像鼻子,还有一个面长得光光的,像小孩子的肚子,肚子的对面长成一个小窝,我们叫肚脐。
我们把好几个噶啦撒在地上,然后拋起手中的沙包,利用沙包悬在空中的时间,手指用最快的速度把地上的所有噶啦翻转成同一个图案。最先把四个面全部翻转一遍的为胜。
我的反应慢,常常翻转不过玉香。玉香抛起沙包后一次可以完成两个动作,就是把全部肚子朝上后又很快弄成全部耳朵朝上。我不是她的对手,所以常常以失败告终。
但在院子里用炭棒写字的时候,玉香就不是我的对手。老师布置了写字的任务后,我会第一时间飞出教室,在空地上圈出最大最平的地方,然后开始写,等到玉香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写完好几行了。
3
小学毕业那年,第一次实行通过考试上中学,类似于现在的小考,但也不完全一样,只是语文和数学各出了几道题目,简单测试了一下。我和玉香也都顺利进入了离家比较远的中学去上学。
大概也是一种缘分吧,我和玉香被分在了一个班,而且又成了同桌。她的书包换成了大一点的军绿色帆布包包,而我仍然背着妈妈用碎布对接成的包包,只是换了新的,除了装课本外,还可以装一个馒头,作为中午饭。
玉香的书包里也装着馒头,和我的不一样的是,她装的是白面馒头。我有时候没有馒头可带的时候,玉香会把自己的馒头分给我一些吃,我感觉她家的馒头格外香。
玉香学习很刻苦,老师布置的作业她都会特别认真地完成,连数学课本上的例题她都能够背写出来。但她的考试成绩总是不那么理想,数学题目稍作改动她就不知道怎么解答。
我们偶尔也会在课余时间玩几把噶啦,但我一次都没赢过。
4
初中毕业那年,我考入了县城中的师范学校,玉香本来打算在高中毕业以顶父亲的班去供销合作社上班的,谁知一场突如其来的不幸,让玉香连高中都没有上成。
暑假还没有结束,玉香的父亲就心脏病突发离开了人世,她母亲因悲伤过度卧病在床,姐姐已经出嫁,两个哥哥一个高一,一个高二,玉香的生活从此进入了一种灰暗。
玉香辍学了。她留在家里一边照顾母亲,一边料理家务,学习从此与她无缘。
我在师范上学时,给她写过几封信,但从来都没有收到过她的回信。我放假回家时,有时候去找她,她也总是很少说话,只是会感慨自己命运不好,早早就没有了父亲,失去了上学和工作的机会。
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她,只是静静地陪她一会儿便离开。
5
我上师范三年级那年,玉香嫁人了,她没有告诉我。妈妈说玉香的婆家在离我们不远的一个县里,农民家庭,小伙子人很老实。
她这一嫁,便一去无影无信。听母亲说,玉秀经常会回娘家看望她的妈妈,但我一次也没有遇见过。
时常会想起她,想起她的水果糖,想起她的白面馒头,想起小画册,想起她静静地发呆不说话的样子,但就是见不到她。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玉香开醋房的哥哥,聊了玉香的一些近况,知道她已经是两个孙女的奶奶了,日子也还过得可以。
我向她的哥哥要了玉香的电话号码,鼓足了勇气拨通了那一串数字。电话那头传出玉香的声音,那么熟悉,乡音一点都没变。她也很快听出了我的声音。因为相隔不远,便约定了时间在她生活的小镇上见面。
望着对方斑白的鬓角,我们只是一句“都老了”就不知道再适合说些什么。
我们找了一家小店坐了下来,点了两杯清茶静静坐着,偶尔问问对方这些年的生活,本就不怎么说话的玉香越加沉默寡言。
她在婆家生了一儿一女,孩子们都已经成家,日子不好也不坏,对于父亲的早逝和自己的辍学,她都归结为是命运的安排,只是觉得苦了自己的母亲,前半生衣食无忧,后半生节衣缩食的生活,常常让母亲心生些许悲凉。
我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往不断浅下水去的茶杯里加着水。
玉香的电话响了,是她儿子打来了,说是小孙女醒了,让她去照看。玉香说市面上卖的花椒不纯,没她家种的好。她把手提袋放在我的面前,说里面是她自己家里种的花椒,然后拿着我给她的孙女买的彩色画册离开了小店。
我看着玉香瘦小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感觉她不像是我小时候的玩伴,而是更像是一个饱经生活沧桑的奶奶。
岁月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却一直没有改变我们各自心中的那一份念想。实际上更多的时候,友情就是藏在心底的那一份念想,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