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很喜欢听他弹琴,素衣朴琴,指起指落,悠悠琴声,沁人心脾,我缠着要他再弹一曲,他坐在石椅上,探起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耳朵,笑着说:“不了,你该吃不消了。”一缕凉风从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中流淌出来,温柔地盘绕在我耳边,顿时一扫疲惫。
楚落是个琴师,却不仅仅是个琴师,他的琴声能杀人于无形,亦能引人安然入眠,能令人走火入魔,出现幻觉,也能安抚情绪,消除记忆,他把自己夸上天,至于真实性,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他是妖。
听说人间把他称作妖琴师,但是我觉得人们口中的那个妖并不是楚落,坊间传闻他红眼无情,右眼角处有一道狰狞丑陋的伤痕,他杀人无数,琴音未起,便见对方身首异处,竟无半滴鲜血,但不知何时江湖上便再无他的消息。
我已经忘了我什么时候跟随着他了,好像有几百年之久了,又好像只是昨天。我原身是一条荷花池的鲤鱼,记性本就不好,偏偏记得了与他相识的场景,时间越长久,反而越清晰。
那日,我刚修炼成人形,一时兴奋过头,绕着我的荷花池蹦达了好几圈,烈日当空,劈得我头晕眼花,一个踉跄倒地,才猛然惊现,我的手臂浮现出层层金色的鱼鳞,不会吧!我的命运难道就是变成一条臭鱼干吗?
阳光就像一条涂满辣椒水的皮鞭,毫不怜惜地抽下来,我连翻带滚地爬去池子边,一寸一寸,每挪动一步,我的每个毛孔似乎都能渗出血。终于,我倒入水中,“扑通”一声,我沉入水底,如同重获新生,我快速摆动着鱼尾,在窄小的池子里晃了好几圈。
出师不利啊,看来还得多多修炼。
我把脑袋缓慢露出水面,及腰的头发像池底的水草一样紧紧贴在我的后背,我寻思着上岸后,趁着没人用灵力把衣服烘干,待到黄昏时,就可以出镇子玩了。
我把身子探出来,双手交叉着趴在岸边,池边的黄泥土参杂着碎细的沙子,磨得我手臂红了一片,人类这个血肉之躯,实在是不耐用。我在抱怨着,没有发现有人靠近。
一道清冽的男子声音传来,吓得我立马把尾巴变回人腿,但是动作再快,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坐在小池前的亭子里,低头拨弄着他的古琴,漫不经心地说:“一身绫罗绸缎,做出的行为却如此的与身份不符,别藏了,我已经发现了。”
我惊于他的冷静和淡定,我是妖呀大哥,给我点面子好吗,你看到了妖,给点该有的反应好吗?他离我大概三米远,一拢玉色的长袍,墨丝披在肩后,看上去竟比我的还要滑腻柔软几分。我被当面揭穿身份,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双手一撑,坐在岸上,衣服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我挺着胸膛,气势汹汹地指着他:“我是妖,妖是会吃人的,你这个人类难道不怕吗?”
他一边看着我,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向我走来:“不怕,因为我也是妖。”
我听到以后,开心得立刻冲过去给了他一个熊抱,激动地说:“我刚修炼成人形,就遇见同类,简直太棒了。”
他果然是正人君子,一把推开我,丝毫不贪恋我的美色,他定定地看着我,双手握紧我的肩膀,“你真的忘记我是谁了?”
我也直勾勾地看着他,盯了好一会,才发现是有那么一点眼熟,特别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眼瞳,像含着水似的,又像有鱼儿游过其中,引起一圈涟漪。我瞥了一眼他放在石桌上的琴,茅塞顿开,“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老喜欢在亭子里弹琴的男子。还弹得鬼那么难听!弹棉花的老大爷都甘拜下风……”
不想起倒好,一想起,我就一把气,这个家伙有事没事就来这里弹琴,扰我清修,隔壁池子的鲤鱼修炼一百年就成人形了,都怪他天天来吵我,害我修炼了整整两百二十年!
他听见我嘲讽他的琴技,倒也不闹不怒,勾嘴一笑,背手转身离去,我以为他生气了,想着这人间我还不熟呢,还得他照应我,我忙忙跟上去,他看着前方,笑着说:“呵,你是第二个说我弹琴难听的人呢。”
我多嘴一问谁是第一个,他脸一沉,眼睛里瞬间没了光泽,悲怆之意,一目了然。
他说可是她已经死了。
(二)
我们都是妖,但是过的生活简直不能再平凡了,除了我会偶尔用妖术偷我最爱吃的甜馒头,偶尔调戏一下街上的翩翩公子后,马上用隐身术离开之外,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人生如此无聊,我也时常帮人类拉红线,我会让楚落弹琴催眠隔壁的小生,问他有没有喜欢小桃姑娘,当媒婆的感觉别提多好玩了。
楚落让我别多管人间的闲事,但是当我可怜巴巴求他的时候,他又软下心来,无可奈何地说仅此一次。我自作多情地想,楚落肯定是很爱我,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我。
雕刻着“庄镇”的大石头处有一颗千年的大榕树,郁郁葱葱的,像一把巨型的绿伞,独木成林,长须垂地,可那只是他设下的虚无的形体,人类是看不出异样的,实则他四百多年前就化成人形了,现在已经不知道去哪儿溜达了,他叫南柯,是我很好的朋友。
他比我更早接触人类,他说人是种很神奇的生物,在人间混久了,也会沾上他们的特性。我傻兮兮地要让他举个例子,他侧坐上树枝,嘴角咬着一根枯草,一条腿在空中晃悠着,另一条腿曲着踩在枝桠上,一副不学无术的混账样子,伪装得很成功,真像个人类。南柯从树上跳下来,站稳在我面前,挑逗地说:“就比如,久而久之,你会知道喜欢别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妖是没有七情六欲的,我们混杂在人间,冒着被抓妖道士赶尽杀绝的风险,就想尝一尝喜怒哀乐的滋味,对于我这些小姑娘来说,很是向往人间的情情爱爱,自从我告诉南柯,我修炼了二百多年竟是为了这个,被他嘲笑了好久,他说即使是磕春药的青楼女子都没我那么风骚。
敢情我向往爱情,是件很丢脸的事儿?
我虽然活了那么久,但是我却不如一个人间的小姑娘活得通透,整天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我让南柯带我去西涯看看,听说那儿的海可以盖过天,那里的石头被浪花磨得光滑圆润,像姑娘脖子上戴的珍珠一样漂亮,那里的鱼儿庞大得十个人都抱不起来,这些都是从听雨楼里的说书大爷处知道的,他十年如一日都在说西涯,传说三百年前那儿发现了一场大战,摄灵主千冥和妖琴师灭了西涯鲛人一族,说起也奇怪,从那以后,妖琴师就消匿于世间了。
南柯不像楚落那般对我好,不管我是撒娇,还是趴在地上打滚,他都死活不愿意带我去西涯,他狠狠一戳我的脑袋,随后哈哈一笑,“就你这法术,恐怕没去到西涯,就变成一条臭咸鱼了吧。”
我在榆木南柯那里受了委屈,便跑回楚落那儿告状。楚落把我当孩子一样,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我的脑袋,轻声笑着说怎么了,我的小璃。我挣脱他的怀抱,话儿不带喘的把南柯的罪行一一列出来,委屈得不行,但是当我说到西涯的时候,他的笑容渐渐止住了,就像听雨楼里永远恰到其分的暖茶慢慢变凉了,但是我还没有意识到,我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
楚落打断我:“别去,西涯……并不好玩。”他眼睛里有我没见过的恐惧,像一群“扑哧扑哧”滑过天际的麻雀,却被我捕抓住了。他坐了下来,低垂着眼睑,旁若无人地弹琴,还是那首曲子,像从尘间偷溜出来的清静,悠悠扬扬,委婉连绵。
他弹得投入,眼未红,却有一滴泪流了下来,滴在他的琴上。
南柯没有告诉我,喜欢和爱的区别,楚落也许是喜欢我的,但是他爱那个姑娘,一个已经死去的姑娘,我又怎么比得过她呢,她已经把最美的一面永远刻在了楚落的心里。
我听着他的琴音,竟忘了所有被南柯欺负的委屈,我蹲在地上,手捡起了一根枯枝,在地上写他的名字,歪歪扭扭的,我假装无意地问他:“你想起她了吗?”
他停下了拨弄琴弦的手,泪目地看着我,哽咽地说:“如此刻骨铭心,我怎么可能忘过她。”
楚落能弹奏出消除记忆的琴音,却没能让自己忘记她,不知是太深,还是太难,抑或是他不舍得忘记。
人类真的很奇怪,我沾染了人类的情感,也变得矫情起来,楚落没有欺负过我,而我却觉得难受极了,即使是南柯骂我又懒又笨,我都未曾这样过。
(三)
我瞒着楚落去求南柯给我一颗狌狌丸,我想知道楚落的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我想知道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姑娘。
南柯打趣说,狌狌丸只此一颗,我寻了好几百年,最后我从千年雪妖手里抢来的,差点被冻成雪人,你觉得我会给你吗?
我锲而不舍地追了他几个月,都答应帮他洗一百年衣服了,他硬是不愿意,气得我一把火点燃了他的本体,他疼得龇牙咧嘴,在地上打滚,就是不愿意给我,南柯虽然很欠揍,但是不曾这样磨叽,我寻思着他一定有什么秘密瞒着我。
我被这件事烦了将近一年多,食不知味的,整天要靠泡在水里才能顺畅呼吸,一上岸就会现出隐隐鱼鳞。
楚落每天清晨为我弹完一曲后,就上山帮我采各种草药,夕阳西下之际,歇着一身疲惫回来,手臂处有几道鲜红细长的痕子,想来是被尖锐的枝桠划伤了。他回来后,二话不说就走进厨房,把一捆草药塞进陶瓷瓦罐里熬成一杯苦得冲鼻的黑药汁,倒进水桶里,让我裹衣浸泡其中,他帮我输送灵力,常常力竭得满头大汗。
过了一段时间,我的病症居然大有好转,我既开心,又烦恼。
在我生病的这段时间里,南柯隔段时间便来探望我,我七分痛苦,三分假戏地央求他给我狌狌丸,终于,他答应考虑一下了。
这如今,我病要好了,南柯那块榆木又该不愿意了。
我不得不继续装作病怏怏的样子来糊弄他,只是可怜了楚落每天大清早去帮我寻草药,每晚浪费灵力帮我养病。
我内心愧疚极了,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不管楚落的过去是怎样不堪,不管他有多爱那位女子,我都不会离开他。
三天之后,南柯如约而至。我为了不让他看出端倪,我一咬牙扯掉了尾巴处的三片鱼鳞,当天我疼得几近昏迷,软弱无力地躺在床榻上。
窗户“吱呀”一声像被风推开,我却知道是他来了,他从来不走寻常路。南柯穿了一件宝蓝色长袍,外面一件灰白的褂子,腰间束着黑色的宽腰带,其间挂着一撮洁白如雪的柔毛,怕是哪只可怜的狐狸精又被他抓住了,黑发简单扎起,有点零乱,像是行走于江湖的侠客般潇洒和俊朗。
南柯见到卧床的我,没有半点关心,反而调侃起我来,他随意地移来一张木椅,坐在我前面,笑嘻嘻地说:“你的情人怎么把你照顾得越发羸弱了。”
我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从暖和的被窝里伸出手,示意他把狌狌丸给我。
他瘪了一下嘴,便从袖子里拿出一颗黑不溜秋的丸子,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要不是它微微发着白光,打死我都不敢相信我日思夜想的狌狌丸竟……竟如此丑陋。
南柯像在挣扎着,一会坐下来,一会站起来,我的心随着他站站,走走,坐坐,也没个安稳,奈何我伤口还在隐隐发痛,不然我就一把抢过来了。
最后,南柯还是把它交给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了,他眼睛里竟有闪闪泪花。南柯沉声说道:“小璃,无论你最后选择了什么,你都要先和我商量,好吗?”
我不懂他的伤感和担忧从哪里来,一心为拿到了狌狌丸开心,应付着说:“好,你说了算,你是我老大。”
和水吞下那味极冲的狌狌丸以后,我便昏睡了过去,即将沉睡之际,听到南柯焦灼地说:“不管怎么,记得要回来。”我想回答他,却像中了捆身咒似的,动弹不得,意志逐渐不受控地睡了过去。
(四)
四百多年前的楚落还是个少年,他在妖君的教导下,和摄灵主千冥共同修炼。楚落性子极静,常年一袭黑袍,外面披了一件黑色的兜帽大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即便如此,妖君很是看重他,从小便对他严格苛责。
那夜,天地一片漆黑,浪花打在石头上的声音格外刺耳,远方一点白茫茫的光像什么人把月亮摘了下来,霎时间竟分不清所处的是天还是地。楚落坐在一块石头上,古琴腾空漂浮着,他陶醉着拨弄着琴弦,动听的音符像夏日夜空里的萤火虫,围着他上下舞动,他变得腼腆,青涩,与在妖君面前全然不同。
而那束光的来源是他身旁的一条鲛人,她手捧着一颗巴掌大的珠子,和楚落同坐在石头上,那截尾巴隐在海水中,她时而提起尾巴,时而拍下,连连溅起水花,她一个人倒玩得开心,笑得香甜,楚落侧头看着她,竟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哼起一段旋律,我觉得耳熟极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直到楚落停下来,再拨弦,跟上她的节奏,为她伴奏,我才猛然想起,一直以来,他每天清晨的一曲,并不是为我而弹,而是为了思念她。
我万念俱灰,却挪不开离开的脚步。世人都说鲛人之音优美之极,可摄人魂魄,我是不是失了魂,才对她恨不起来。
哀莫大于心不死。
一曲终了,她把那颗珠子丢入了大海中,瞬间海里像浮出了层层白云,为那片漆黑可怖的海底添了温柔,她笑着拍拍楚落的肩膀,“你这琴弹得不行呀,再这样下去,你师傅又该处罚你了。”
楚落一挥袖,面前的古琴慢慢没了影,他从衣袖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枝蓝色的花,可是却还是蔫了,一瓣花瓣摇摇摆摆地飘到水里,他有点害羞,又有点难堪,迅速地把手放在身后,他羞红了脸,挠挠头说:“小柒,那是因为你唱得好,我的琴音再好,在你面前也逊色了。”
她显然是看到了那枝花,假装恼气说道:“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快给我。”说完,一把抢过来,凑近它,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开心地说:“真香。”
楚落不解地说:“小柒,这朵花是没有味道的,因为我想着你带回海里,用气泡保护着,也闻不到香味,所以选了朵颜色好看的……”
他一直在说着,却没瞧见对面的姑娘脸上一层绯红,她嗔怒说道:“要你管。”就迅速跳进了海里。
那天是我在梦里第一次见到楚落,也是第一次见到她,那个叫小柒的鲛人。
千冥表面和他情同手足,实则背地里时常暗算他,千冥为了引起妖君的注意,一边拼命摄魂,提高修为,一边陷害楚落,妖君明知他是被冤枉的,但是为了让他养成无情无心的性子,愣是罚他在寒冰地界里呆了十年。
在第一年里,妖君曾经来探望过他,他扫了一眼被冻得唇白结霜的楚落,冷声说道:“如果你连这十年的苦楚都熬不过,那死便死了吧。”
楚落忽然明白了,他艰难不堪地活着,其实并没有谁在意他是否活着。
弥留之际,耳边传来了小柒的歌声,那般婉转动听,像一眼温泉缓缓流过他的心,慢慢滋润着他濒临死去的心,又复一线生机。
在那十年里,他受尽了一个孩子不应承受的一切,可是那十年里,小柒一直用歌声陪伴着他。在寒冰地界里,分不清日与夜,岁月也像被冻结了,唯有每日清晨的一曲歌告诉他时间还在流逝。
最后的一年,楚落无意催动了身体中的妖力,他像入了魔似的,眼瞳红得能滴出血,手里的琴也变了个样,像被烈火灼烧过般的焦黑,他体内似有熊熊火焰燃起,将寒冷驱逐到几十尺远。
那天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他是妖。
之后楚落激动地跑去西涯海边找小柒,他握着她手,笑得像个小孩,好似发现了什么珍宝,他说:“小柒,原来我也是妖,我和你一样,也是妖。”
小柒正期待他有什么好消息,笑意已经蔓延在眼睛里,但是当她听到后,失望之意更是席卷而来,以前为了逗他,小柒骗他说自己是妖,没想到他当了真。她低着头说:“傻子,我们鲛人一族并不是妖了,我们和人类一样,只不过他们生活在地上,我们生活在水里,我没有你们的幻术,无法隐藏尾巴,更做不到在陆地上行走,我们……怎么在一起。”
楚落强忍着失落安慰她:“不怕,我可以让千冥把我的魂魄移到鲛人那里,我可以学习在海里生活。”
小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大笑过后,眼望着远方,幽幽说道:“楚落呀,其实我也很想去人间生活,很想很想,但是我舍不得我的亲人,朋友。”
远方是一座座连绵不绝的高峰,山的背后,就是热闹非凡的人间了,那日正好是人间的元宵节,一束束绽放在半空的烟花仿佛在歌唱着他们的喜乐。
(五)
回忆断断续续,有些凌乱,像一圆镜子,破碎成片,拼凑不起来。
我眼前像糊了一层沙,待我眨眼睁开时,我发现我置身于一片翠嫩竹林中,风湿漉漉地吹过,便浮起清香的竹绿气息,地上铺满青翠残叶,像受过肆虐的摧残。数十个身首异处的尸体杂乱地倒在一旁,平整的割裂处流着黑色的脓水。楚落狼狈地坐在地上,一口鲜血喷在古琴上,那把琴断了几道弦,依旧是一袭黑衣,模样却不再稚嫩,眉宇间充盈着让人不敢靠近的戾气。
我着急地想上前扶起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楚落收起了琴,双手支撑着站起,他眼神中藏了深深的无奈和绝望,有气无力地说:“妖君,就算我解决了背叛你的妖,但你又何尝真的会放我走呢?”
他歪歪倒倒地走在那条林荫小路上,像喝醉酒的凡人。我忽然想起楚落告诉过我,六界中最低等,却又最幸福的就是人类,从前我不相信,为此和他争论了很久,但是今天……我真的很希望,走在这片竹海的他只是一个醉酒的凡人,回到他的小屋时,会有人盛来一杯羹。
当日子夜之时,妖君唤来千冥和楚落,宣布决定在月圆之夜屠杀西涯鲛人一族。
妖君一直在觊觎鲛人充沛的灵力,更对他们织出的遇水不化的龙绡虎视眈眈,仅仅为了满足他的欲望,便要覆了西涯。他坐在大殿上,冷盯着气恼得微微颤抖的楚落,毫无感情地说:“怎么,你不愿意?还是舍不得你的鲛人?”
楚落捏紧了拳头,骨头“咯咯”作响,好像要掐碎它一样,他额间深红的妖印若隐若现,他一字一句地说:“为什么偏是鲛人,你让我杀尽天下,我都愿意。”说到最后,他双目倏地变成血红色,狰狞地吼着:“但为什么偏偏是西涯鲛人!”
妖君不为所动地说:“楚落,你原本是下一代妖君,但是你……呵,完成了这次任务,我便解了你的印记,给你自由。倘若你不做,还会有其他人做,结果是一样的,你自己想想吧。”
他说完便离开了大殿。
千冥知道局面已定,他笑着走近楚落说:“生而为妖,岂能有情。你遇见鲛人小柒那天,一切都定下来了。”
生而为妖,岂能有情?不,不是这样的,没有了情,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我大喊着,却没谁能听得见。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楚落站在那里,他的影子偷偷挨着墙角,而他却不知道可以依靠什么。
终于,他蹲下抱头哭了起来,很小声,却听得出憋得很难受。小时候,他被妖君责罚后,会跑去找小柒,小柒每次都摸着他的头发,粗着嗓子吓他:“别哭哦,眼泪会变成珍珠,坏人知道了,会抓你起来折磨你。”
这次却没有小柒来安慰他了。
我轻轻走过去,学着小柒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发,细声说:“傻楚落,别哭了,等我梦醒了,我会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陈皮鸡和糯米糍。别哭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月圆之夜的前一天,楚落坐在那块刻着“柒”字的石头上等了小柒很久很久,海浪一层接一层翻滚而来。
到了傍晚,小柒才出现。她看着嘴唇发白的楚落,再看到他穿的衣服都被海水沾湿了,责备他为什么不用琴声唤她出来。
楚落疲倦地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她,过了一会,他试探地问:“小柒,你不是说想去人间玩玩吗,今天,我带你去人间……好吗?”
小柒笑得眼角弯弯,扯着他的衣袖,激动得用尾巴拍打着海水,“真的吗?楚落,太好了。”转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变得闷闷不乐,叹了口气说:“可是,我这鲛人之身……”
楚落一听,眉眼绽开笑意,“我学会了千冥的摄魂术,我可以把你的灵魂移到别处。”
说完,他一挥手,前方沙滩上躺着一个人。
夜色越浓,那人离我有点远,我看不清楚。
但是,楚落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刺入我的心。
“她是前日死掉的鲤鱼精小璃,刚化成人形不久,可魂魄已散。”
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冲过去,沙滩上那女子……面容和我一模一样,她是小璃?她已死?!那我是谁?!
瞬间我的世界似乎翻覆了过来,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
(六)
这个世界太恐怖了。
当小柒的魂魄被引入小璃体内时,属于我的记忆一下子涌了过来,像海啸般汹涌,我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原来我就是小柒,我就是那个鲛人小柒。
那天楚落把我带到了人间之后,用琴音催眠我,把我困在一道结界里。
可是我的亲人呢?我的朋友呢?男的被硬生生吸干灵力,女的尾巴被劈开两半,眼睛被利器挖出来,囚禁在阴暗窄小的水牢里进行一辈子的纺织,男女老少,无一幸免。
楚落用琴声迷惑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被杀害,没有反抗的一场战争,以妖君的全胜告终。
楚落可能没有想过,鲛人之间的心灵感应是如此之强,但是当我赶回去的时候,我最爱的西涯,最美的大海早已物是人非,汪洋大海上是一大片血红,海水不断流动,也洗不清他们的罪恶。
我跳下海水,发疯似的寻找,可是什么也没有了,我的族人,一个也不见了。我穿梭游行,越往深处,越喘不过气,我一边奋力游,一边嚎啕大哭,鲛人泣则能出珍珠,所以从小到大,如果我哭了,娘亲都会狠狠骂我。
但是此刻,我却发现我的泪水并没有化成珍珠。
即将昏迷之际,我才想起,现在的我不再是鲛人了,我的身体是鲤鱼精小璃的。我一直嫌弃的身份——西涯鲛人,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我居然在我最熟悉的西涯海里晕死过去了。我醒来后,猛然从床榻上坐起,那个屋子就是楚落和小璃生活了几百多年的地方。这一定是梦吧,我的族人一定好好的,为什么我去了人间一趟,回来了以后,却什么都没了呢?
楚落泪目地看着我,我却一步一步往后挪,惊恐,害怕,绝望,悲愤,万念俱灰,楚落是我唯一的爱了,但是我却想杀了他,什么样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我只知道是他……从中帮助,让我的族人无一幸存。
我红着眼,咬牙切齿地说:“何必煞费苦心留下我呢,你做出决定的同时,也杀了我。”
我让他给我一把刀,他露出了少年时的微笑,那么干净,那么纯粹,但是目中全是泪水,他说好,但是小柒,能不能让我最后为你弹一曲。
琴音又起,却无限凄凉。
我听着听着,慢慢睡了过去。呵,我居然忘记了,楚落是妖琴师呀,他可以利用绕着妖术的琴声隐去我的记忆。
我不是什么小璃,我和他根本不是在荷花池上相遇的,那只是他为我编织的记忆。他每日清晨为我弹一曲,只是为了稳固他的谎言,让我和他都活在假象里。
如果没有狌狌丸,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多可笑呀,我爱了他几百年,爱了一个杀了我族人的妖,爱了几百年。
我看着每天的每天,楚落和小璃欢笑连连地打闹、在嬉戏,只觉得讽刺,心被搅成泥浆,我多想上前掐着小柒的脖子,我想告诉她,你给我醒过来!你是西涯鲛人,不是什么鲤鱼精!你为他喜,为他愁,为他伤心,为他生气,但是他是你最该恨的人!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南柯当初死都不愿给我狌狌丸了,原来当年他在千年雪妖手里偷来了两颗,其中一颗,被他吃了,他早就知道我是西涯小柒。
我看到他醒来以后,喃喃自语道:“小璃,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我希望你做一辈子的小璃,也许很多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是一件幸事,希望你不要恨我。”
回忆结束了。
梦该醒了。
但是我却再也不愿醒过来。
南柯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还记得很清楚。
“记得要回来。”
原来他也知道,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不敢回来面对现实,不愿回来后,再次听着楚落的琴声昏睡过去,醒来后,又傻兮兮地笑着说楚落,我睡了一场梦,很美的梦。
我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把匕首……
生死不愿再相识,奈何再相识。
楚落呀,希望在地府的三生石畔边不要见到你,喝下孟婆汤的我,可能又会爱上你了,可是我真的不想再认识你了。
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