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他感觉睡了好久,他醒了过来,看到十一岁那年。
年幼的影正在和最好的朋友在一起玩耍,好像在争抢着什么。是一本书?是一本书。书名是什么?看不太清楚。
影突然和朋友吵了起来,书被影撕烂,扔到一边,书的骨架猛烈的碰撞在地上,狠狠的翻了几个跟头,书的残片就像随意抛撒的羽毛一样漫天飞舞,也飞到旁边残破倾斜的墙上。影看到朋友的眼睛红了起来,瞪大双眼,全身的血液升腾到脸上,整个脸庞通红。朋友没有骂出一句话,而是转身踩着书的脊梁走远。影看着那弯进泥土的书脊,默不作声,站在原地好久。
影没有捡起那本书,而是看着朋友远去的背影一点点消失,然后转身离去。
第二天周一,去学校的路上,那书的尸体还悄悄躺在那儿,不言一语,谁也没有注意。影背着书包也不言一语的走进教室。随着上课铃声,日子又如往常一样,粉笔摩擦黑板的声,粉笔末掉落在地上的声,抑扬顿挫的讲课声,教鞭敲打课桌的声,同学们一起朗读课文的声,下课嬉戏打闹的声,最后随着老师的下课加上铃声和吵闹声一起炒熟,又是一天熟透了的菜肴,就看你有没有吃罢了。
朋友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影,而是默默的收拾书桌,一个人先走了。如果是往常,朋友肯定会先跑过来,或者叫影过去。要么开个玩笑,要么问道题,再或者两人就一起回家了。
连续几天,朋友没有理他,影有些慌了,上去追问:“你不会还生我气吧?”
“喂,对不起啊,是我不对。”
“真的是我错了,我再给你买本好了。”
“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朋友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拨开影,背着书包走了。影知道朋友有时候就爱跟他闹着玩,只要他一直缠着逗着,朋友还是会像往常不计较那些不高兴,然后继续一起打闹说笑。但是这次不同,影不管用什么方法去跟朋友搭讪聊天,朋友还是不理他。影也由最开始的抱歉,到之后的郁闷再到生气朋友的冷漠,最后干脆疏远距离。
几周后的一个下午,影正和同伴女生聊天吹牛,朋友走了过来叫他一声:“喂。”
影转过头:“干嘛?”
“出来。”
影有点奇怪,但还是跟他走了出去。
天气也没有格外的阴沉,偶然有阳光刺破云层然后射到校园残破的墙上的碎纸屑上,泛着金光。
朋友带着影走到墙角,说:“对不起。”
影抬起头,感觉很高兴,朋友向他道歉和好了。
但影更多感觉的是委屈和生气,他只是红着眼盯着朋友,朋友也看着他,继续说:“前两天是我不对,你都那样跟我道歉了,可是我……”
他看着镜子里朋友的嘴一张一合,记忆如同浑身是刺的刺猬使劲的撞着他的心墙,隐隐刺痛,记忆无法刺破厚厚的墙壁,突然一变又变成一串鞭炮,哔哩啪啦的在心里开始猛烈的炸响,却依旧徒劳无功。
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阵又一阵的愧疚泛起,就好像往那正在欢快唱响的鞭炮声里加上锣鼓,往激情四射的火药里一桶桶的泼着汽油。回忆就这样在厚厚的心墙猛烈的爆炸,摧枯拉朽的推到厚厚的墙壁。然后猛地窜到心尖上,窜到脑子里。猛地一瞬间,他承受不住这太过强烈的爆炸,记忆就像千军万马在脑海里奔腾……
朋友很是歉疚的说着什么,影全然听不见,只看到残破的墙壁像被虚弱的阳光打击到一样,缓慢地倒了下来。
影要张口大喊,让朋友赶紧跑开。可嗓子眼就像被一只钳子夹的死死,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影想要跑近,可自己身体好像被线牵制的木偶,那线的主人的手却一动不动。
影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看着砖缝里,好像有一只野兽张牙舞爪的喷吐着气息带动尘土飞到天空,然后奔腾着扑向朋友的身子,将朋友整个人都吞没,从牙缝中流出暗红的血液。
朋友被突然倒塌的墙壁压在下面。
空气就像被粘重阴沉的水汽和流动的一点阳光混合的粘滞,粘滞了影所有的动作,却惊奇般的拨弄起那墙头剩下的纸屑。
然后又在一瞬间,身上所有的牵制都消失了,影的眼泪也消失了,瞪大的双眼看着逐渐蜂拥的人群,和倒塌墙壁后遮挡不住的墙外,弯曲的书脊那嘲弄的弧度。
他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嘴边剩余的那点干枯的皮肤被哭出来的痛苦、悲伤、自责、委屈消融的一干二静,露出那张脸,也就是影,崭新带有生机的脸。
末
他哭的泪水模糊了整个视线,眼前的一切都黑了。他记起来了所有东西,他睁开眼,看见几个身穿白大褂的一个大夫,一个忙碌着拆卸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仪器,对了,叫辅助回忆治疗仪。他还看到身边两个已经长出许多白发的两个人,看到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和她身边自己最亲最爱的那个小女孩儿。
“爸爸醒了,爸爸!”
“诶,乖,你怎么也在这里。”他抬起头:“爸,妈,小蛮。”
“你醒了。”
她走近,爱怜的摸着他的头发,擦去满是泪痕的脸庞,轻轻吻了吻。
“爸爸。”稚嫩的声音传到他的耳畔,他微微偏过头,将女孩儿慢慢搂了过来。
“这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是这样的。”医生走了过来,继续说道:“患者在进行完治疗后,会忘记治疗本身的过程。”
“治疗?”
小蛮点点头,温柔的问:“你想起前两年你是怎么走过的没有?”
他平静了片刻,微微点点头。那一次见义勇为,却眼睁睁看着女孩和几个歹徒被墙压在墙下。他慌张的跑出巷子后,那一瞬猛烈的视觉还有心理冲击却再也缓不过来。
每天的生活就像是十一岁后的那几年的样子,一直呆在家里看书。但与之不同的是,他开始突然大笑,然后大哭,要么歇斯底里,要么沉默不语。而这些情况,在这两年演化的越来越严重。
“你一直把自己的心封闭,让自己折磨自己,让你在那个幻象里不停的轮回,不放过自己。但那其实不是幻象,那就是你自己的内心世界。小亮,你一直不肯原谅自己。”
“原谅,自己?……”
“嗯,你强行走近自己心中,一次次回忆过去,然后逼迫自己一件件全部忘记。唯独记得的就是那份内疚。因为你无法原谅自己,于是开始折磨自己,让自己沉陷于一个虚无黑暗的空间里。以为这样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但是这样做,却是把你自己伤害的最深啊。”小蛮声音有些柔弱,却带着满满的疼爱。
“为什么,我现在想起来了所有的事?”
医生接过话头,继续解释:“我们的治疗思想,是通过走近患者的内心世界,了解到那最根本的心理问题,然后通过一些心理物理药物等治疗方法,使患者康复。而走近患者心理的方法最初是通过催眠,但这种方法太过于古老,记录也不完整,所以现在用最新发明并且已经开始广泛使用的辅助回忆治疗仪进行治疗。”
“喏,就是那个。”女儿指了指,乖巧可爱的神情让他笑了起来。
“通过辅助回忆治疗仪,我们走近患者的内心世界,让患者自己回忆过去,并且通过显示屏看到患者脑部生成的画面……”
“就是,就是那面镜子?”他疑问道。
“对。”
“那我听到的那些奇怪的声音,还有歌声?”
“说话的声音患者一直都可以听到的,但对于症状严重的人,听到的声音相对就比较少。至于你听到的那些歌声,也是治疗的一种手段。我们通过仪器,先了解到患者在相应的时期听的最多声音,比如音乐,对话,还有其他各种环境声音。音乐对于你来说,与你的内心世界具有良好的结合性,所以在你不同回忆或者说不同的治疗阶段播放其结合度最高的音乐来辅助治疗。”
“原来你那时候遇到的事情,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办法走出来啊。那些年,我们以为你已经忘记了,已经好了,所以……但我们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对不起,小亮,是爸妈的错……对不起……”
他眼睛也有些润湿了。小时候因为太过于害怕和难过自责,把自己锁在家里再不跟别人说话。父母用尽各种办法也没能让他开口说话,家里的钱也用的干净。父母无奈,只好整日在外辛苦忙碌挣钱,疏忽了正需要陪伴的他。
“不,不能怪你们……”
“小亮。”
“嗯?”
“那个喜欢你的女孩,你还记得么?”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又长长的吐出,轻松的笑了起来:“现在过的也不比我们差吧?”
小蛮也笑了出声,没有说话,只是浅浅的点了点头。
“原谅过去,所以,我才叫你小亮啊。”
“你就是这么蛮横的让我喜欢了,所以我才叫你小蛮啊。”他在妻子耳畔低语,也不管一旁偷笑的父母,女儿还有医生。
他抬眼看了看窗外,阳光从窗户偷偷溜了进来,钻进他的眼睛。他又回忆起无尽无穷的黑色,回忆起自己也在黑夜里不止地孤独窒息。
此时歌声又播放到2pac的life goes on,他低下头,听着听着就默默流泪。
黑色不会消退,深夜还是那么漫长。Nothing's going to change the world。歌曲又到了2pac的那段独白,他低头发着呆,沉默着不言一语。
让时间来平均了这崎岖吧。
他轻轻笑着,却流不出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