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否入梦来

望乡

文/添一抹岚

终于想要提笔写写早与我们天人两隔的阿婆了。

之前就想着要写她,可常会觉得时候未到,总认为特定的景或情或物方可勾起我对阿婆的念想。我曾想,冬至,端午,清明此些传统节日,我该会念及关于阿婆的许多许多。然而,并没有。

于是,我开始想,是否有别的因由,让我无法下笔写写那位老人家呢?我想了许久,终于有了一个模糊的认知:小时候的我,常看阿妈阿婆之间的婆媳争斗,心里有了想法,认为阿婆待我们并不好。

但是,为何我仍清晰记得老人家的音容笑貌?为何我总不时慨叹老人家没能享儿孙福甚至母亲也有这般感慨。为何小妹常说仍会梦见她老人家?为何看见阿爹孑然身影总不免念起她?要知道,阿婆离开我们已然十个年头了。


前些天,我回娘家小住。恰台风雨大作,邻里们不得不放下手中功夫,悠然聚于我家门前,说着家里长短。

雨小些时,一个嫁于本村的姑娘为她的阿婆拿来几个新鲜出锅的芋泥糍粑。她阿婆就闲坐在我家门前。姑娘把芋泥糍粑分给同坐的两位老人后,剩下的便给了孩子们。我儿子对它似乎并不感兴趣,但我女儿喜欢。

在喂女儿吃芋泥糍粑时,我也偷偷的尝了几口,因为我一直都爱吃它。

吃下口的芋泥糍粑,热辣鲜香。芋泥是香芋泥,松软且味香,外层的糍粑是煎熟的,焦香可口。真是许久许久不曾吃过芋泥糍粑了。我细品着它的滋味,的确不错。但我记得,我曾吃过味道胜它甚多的。

没错,那就是我阿婆亲手做的芋泥糍粑。外层的糍粑也用煎的,阿婆肯定精于此道,那糍粑两面都被煎得金黄焦香,入口甚是香脆。那香脆,那焦香,我不会忘。那芋泥并非用香芋做成,只是一般的芋头芋子煮熟碾碎而成,里头混有零星姜碎。这姜碎似乎是阿婆的匠心独用,以前不明所以,现在还是不明所以,但也只能如此了。

不会再有人能做出那种味道了。

靠门而坐的三叔,看到老人孩子们吃芋泥糍粑,也想起了他的母亲我的阿婆。三叔说,我阿婆做芋泥糍粑是十分在行。每每下雨得空,芋头也收回来时,她便会做上几锅的芋泥糍粑。家里人多,所以阿婆常是一做就做几锅。阿婆家隔壁的巧莲阿母,看得阿婆做,她也跟着做起来。

循着三叔所说,我忆起许多关于阿婆与我们的事情。


我记得,阿婆的确与巧莲阿母交情甚笃。她们住在同一座大屋的对门,且年纪相仿,都已儿孙满堂,又常给儿媳带孩子,也同样面对纷扰的婆媳问题。所以她们有不止一二共同话题,于是几乎无话不谈。

我记得,我的阿婆手很巧。深秋时节,黄峰便萦绕于屋檐瓦漏,甚至争地盘。争着打着,成双或三五成群的黄锋,啪的一声,跌落地下。于是,我们坐在檐下,即可坐收渔利。阿婆告知我们黄蜂有阿黑阿黄之分,顾名思义,阿黄周身花纹以黄色为主,阿黑亦然。遇见阿黄,小心为上,因为它尾带毒刺,若是阿黑,放心擒拿,它无毒刺蜇不了人。阿婆还用两芋头片,十来支竹篾,为我们弄了个类似鸟笼的黄蜂屋,把从屋檐捕来或顺手从地上捡起的黄锋拢在里头。

黄蜂屋做得,阿婆当然还会别的手工,譬如篾扇,她就织得相当好。我们夏日里人手一柄的篾扇,都是阿婆所织。那些篾扇分大小分形状,大的归大人所用,小孩当然得拿小的。形状上,篾扇有菱形,有圆形,有椭圆,有葫芦状。竹篾都被阿婆撕成薄薄一片,所以做出来的篾扇,摇在手中,总是轻盈灵动,却清风徐来。篾扇的边缘一定得折好,不然容易刮到人,阿婆在这方面也做得周到。而我就曾经织过不及格的篾扇,给熟睡中的弟弟扇风时,把他脸给刮了。

我的阿婆,不光手巧,还是个巧厨娘。儿时家贫,鸡蛋得之也不易,但阿婆却常给我做鸡蛋吃。因为鸡蛋难得,阿婆常往鸡蛋里和上糯米粉,做出特别的鸡蛋羹。米粉与鸡蛋的融合,于如今的人们而言,味道上该会大打折扣,但于儿时的我,它是美味。

芋泥糍粑自然是阿婆的拿手之作。而节日里常有的鸡冠糍,油糍,于阿婆,更是不在话下。除此,阿婆还极会蒸白粉糍。记忆中的白粉糍,跟早餐店中的肠粉大同小异。家里常会在冬日冷雨天中,由阿婆牵头,蒸许多碟的白粉糍。它的味道不能与如今的肠粉比较,也没法比,因为它是我儿时的独家味道。算算,我有二十年没吃过它了。

记忆中,阿婆还特意给我煮过米沙粥,因为我第一次吃时盛赞了她。阿婆做事细致,铁锅下,柴火细细烧,铁锅里,大米密密磨。终于,大米研磨成细沙,带着薪火香,味道浓郁。往锅中放足够的水,加盖,大火煮。水沸时,轻轻搅动米沙。米沙粥的滋味,做法,我都记得,所以曾尝试着做过一次。还好,做出来的粥,有点阿婆的味道。


以上的这些美好时光,在随后一些年岁中,被分家时所带来的兄弟争吵,深化的婆媳矛盾,逐步淡化。

记得,那是深秋收稻季节,我和弟妹们随阿爸阿妈去了田里。我们在那,并不是给爸妈作帮手,而是阿婆只看三叔四叔的孩子不顾我们,阿妈不放心才把我们带到田里去。对此,阿妈是有怨言的,她向阿爸埋怨阿婆做老人做得不公正,阿爸沉默。

那时,刚好是阿爹所种橘子成熟的时候。在阿妈埋怨话语尚未说毕,她便眼尖地看到阿婆领着几个堂妹往橘子园中去,气得她牙痒痒。当时的我,已至懂事年龄。我的目光追随着阿婆她们,直到她们的影子消失在浓密树影中。我想象着,我也身处园中,看着她们在吃酸甜可口的橘子,阿婆和蔼地把一个金黄大橘子递给我。但,这都纯属幻想,我只有咽口水的份。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阿妈与阿婆的关系都很僵,争吵是家常便饭。因了这个,我在阿婆面前变得谨小慎微,甚怕有那点不合她意继而又引爆婆媳之间的矛盾。

虽然后来我在阿婆面前会有点战战兢兢,可在我四年级时,我竟背着阿婆做了坏事情——偷阿婆放于床头的钱买零食吃。我的小偷小摸行为持续有半个月时,再拿钱,发现阿婆已将钱收到别处了。但这别处只换成枕头套里,我再次轻松拿了钱。

终于,某个夜里,阿婆戳穿我的不当行为,并苦口婆心地把我教育一番。还好,我是个好孩子,知错就改,且往后也没再犯那样的错误。我不知道阿婆有没有把这事告知旁人和我爸妈,但我确定当时我并未就此事引来他人或父母的责备。现在想来,阿婆多半有为我守口,不然,以我的敏感,若有伤我自尊的责备,我定是难以忘怀的。


不得不说,我的阿婆算是个有心人。就是现在,我想起她老人家,也还觉得她有异于旁人的智慧。在我曾经的一些文字中,有关阿婆的细枝末节里,也充分刻画了她的蕙质兰心。

阿婆是那样一个在我心中有着特别存在的老人家,我怎么今天才想起要好好写写她呢?真的是因为婆媳间的矛盾引得我逐渐淡忘阿婆的好吗?

我一直有为这个疑问思考。一个真实而秘密的因由越发清晰,在我小住娘家的那几天里,更是水落石出。我之所以总不急于提笔记记阿婆,皆因自觉没能在她生前圆她对我的寄托。

追溯此事,它发生在我高三寒假的大年初一里。那天中午,阿爹阿婆极力邀我跟他们一起吃顿饭。我把此事说与阿妈,阿妈说这是我作为大孙女该做的。于是,我和阿爹阿婆高高兴兴吃了那顿饭。饭后,阿爹给了一封颇有厚度的红包,阿婆特意嘱咐我收好它,开学后用它给自己买点吃的穿的,别老让自己苦兮兮的。

当时的我,内心阴郁,因学业上的压力,也因那颗不想因上学拖累家庭使家里更贫困而摇摆的心。所以,我只是尽量微笑着应允下来。

接着,阿婆向着阿爹说,估计啊,以后也只有这个大孙女能给家里最多帮助了。阿婆的话,其实也是说给我听的。阿爹点头,也说,你要争气,好好读书,尽自己的力,为家里添砖争瓦。当时的我,是一点没有底气,于是只低着头,含糊其辞,蒙混过关。

阿婆阿爹还沉浸在他们对我的美好寄托中,对于我毫无底气的说辞,并没作多想。

那夜,我打开阿爹给的红包,很吉利的数字,168元。这个数,是我之前收到阿爹给我红包的总和。放诸今日,这个数真不算多,但对于当年的我而言,它是我那时为止收到最重的一封红包,在数字上,更在它的意义上。

可能,往后的日子里,在阿婆心中,我应该是她所有孙子孙女中最不得了的一个。

然而,我却让她失望了。高三时,我的心因颇多缘由摇摆不定,没能尽力一博,高考留了遗憾,并自以为是地放弃继续求学。踏入社会的我,高不成低不就,做着无甚技术含量的工作,甚至开始浑噩度日。尽管我几乎把赚到的三分二薪水都寄回家中,可我深知,我不可能成为家里最可不得的人、阿婆最引以为豪的孙女,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所以,工作后,回家时,再见阿婆,我都心怀愧疚。


2007年4月的某天,阿婆突然就撒手人寰。我在惊恸阿婆如此突然的离世的同时,更深刻地明白到,阿婆在我身上的寄望,即使日后我做得到,她也不可能看得到了。

这些年,我一直都是平平淡淡得过且过地生活着。生活的琐碎,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早已磨去我那早已所剩无几,或者根本就不曾存在的所谓心志,我知道,余生,我将不可能实现阿婆对我的期望。

这才是我为何总下不了笔,定不下心,写一写关于我的阿婆、我与阿婆的一些事一些情。

而今夜,我将一切诉之于笔。我的心,也如释重负。我写下它,并非说我立志从今开始追求全新自己,或者要挑战自我诸如此类,也许,仅仅是我已到了看开许多事情的年龄段吧。

不知今夜,阿婆是否会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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