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全家三代人上山扫墓。孙子一路走在前面,他想抢先一步前往拜谒他的美术启蒙老师三叔公的新坟。途中山坡旁,孙子突然好奇地喊叫:“爷爷,快来看,这里为什么有墓碑上刻着‘好兄弟’的墓?”。于是我详尽地向孩子们解说我们东山一种特殊的人本精神:自古以来,东山渔民如在海上偶遇水漂流尸,绝不视而不见,不论死者是何种身份、何方人士,必定诚意捞起,视若亲人,精心收埋,习惯就称为“好兄弟”或“海兄弟”。这充分体现了东山渔民淳朴、善良的性情。其实就是一种“人本关怀”、“生命至上”、“生死敬畏”的观念,东山渔民认为收埋水流尸体是一种善举。铜陵有一家叫“东安善堂”的慈善机构,就是民间专司料理此义举的民间组织。
我们边说边前行,路两旁又发现了几座“好兄弟”坟墓。我想起了去年在码头社区的“茉莉花脚”处,见到了一座叫做“番公”的微型小庙,占地不足一平方米,高不过一米,准确地说,叫做“厉坛”。对面的李姓户主介绍这座厉坛的来历:200多年前,其先祖在海上行船,偶然发现一具红头发的洋人尸体。虽然不知好人坏人,既然已死,按照东山人的信仰,遵从生命悲悯的传统观念,即把这具尸体捞起运回,就近在家门口殮葬,并设小厉坛祭拜,祈求平安。200多年来,“洋鬼”与周围百姓和谐共处,合境平安,百姓尊为“番公”。这足见东山人包容豁达的胸怀和敬畏生命的精神境界。
除此而外,东山铜陵还有好几处“万福公”、“瓮妈”、“庵崆王”、“戍台官兵墓”等等,尽是收埋孤魂野鬼、无主尸首的处所。这“万福公”等等名号,就是他们共同的墓碑。“抗日阵亡烈士纪念碑”就是抗日英烈共同的墓碑。
说到墓碑,倒引起了笔者诸多感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由于社会动乱,民不聊生,加上几度瘟疫和抗日风云,铜陵城里,冤死、病死、饿死、战死、炸死、屈死的百姓无数。笔者的祖父就是在1943年的一次霍乱流行时逝世的。那时百姓家里死了人,大都只能随便寻块墓地,草草收埋,哪能顾得了竖立墓碑?穷人只用一块与众不同的石头竖在墓前,做个标志,每年清明节扫墓,有个辨认的标志就算心安了。这样的往事,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悲哀。我的祖父、祖母以及后来患结核病不治而亡的叔父,当时都没有竖立墓碑,照样只用一块与众不同的石头竖在墓前,做个标志呀!
以后家里经济逐渐好转,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才从前佘村口一处湿漉漉的田埂边,凭那一块三角形的石头认出祖父的坟墓,挖出祖父的尸骨,用“金斗瓮”盛着,迁到城垵山头,去世30多年后才享用“一九七五年重修 徵甫孙公 域”的青石墓碑,三弟用钊书写的魏碑碑文留下了永久的纪念。对此,我的儿孙们不晓往事,清明节常常要向他们叙谈。
1951年,32岁的叔父患结核性胸膜炎,当时医疗条件极其落后,不幸逝世,原葬于东门外,每年清明节我和堂弟用慧前去扫墓时,在密密麻麻的丛林中都是凭着那一块灰黑色石头辨认的。2011年政府建设海滨木栈道,东门外的坟墓一律必须迁葬,叔父的尸骨才得以迁入公墓区,整整60年后,才竖立“二0一一年重修 鸿恩孙公墓”的墓碑。
至于祖母的坟墓,就在今“戍台官兵墓”附近,由于当时建设绳缆厂时,家里穷困,父亲没有及时了解,没去迁移,就被合葬于“万福公”了,此事使我们后辈扼腕多年。笔者年轻时心里还多少有点责怪父亲的粗心,过后想想父亲的穷困和无奈,也就渐渐理解了。然而一想到此事,心里总未免阵阵辛酸。
1981年,父亲逝世,我们才得以正儿八经请熟悉堪舆的长辈找了一块大家认为地点、座向、前瞻、后靠都比较理想的墓地,并规划为“双圹”,按照父母的交代,预备父母亲合葬。起初,双人的墓碑同时镌刻,墓碑上已逝的父亲一边涂成绿色,另一边涂成红色,绿为阴,红为阳,表明母亲还健在。扫墓时,只在父亲这一边压墓纸,预备母亲百年以后安葬的那一边是断然不能压墓纸的。十几年后,母亲去世,永远与父亲一起安眠了,我们随时把红色改涂为绿色,清明节就整座坟墓全完整压墓纸了。
1983年,一场疾病,不幸夺去了年轻的三弟媳的生命。三弟用钊,与他的爱妻欧辉娥情深意笃,他以艺术家的情怀总想来点异样的表达,于是在弟媳的墓前竖起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碑石,亲撰亲书行书“孙母辉娥欧氏墓 一九八三年阳月 勉之携儿女立石 ”镌于碑上,“勉之”是用钊的笔名。绵绵情意长留墓碑。走遍山头,读尽所有墓碑,从未见过丈夫为亡妻立墓碑的,这也许是民间一种传统习惯。而用钊情到至切,顾不了固有的规矩,亲自撰写、书写碑文,我们从这件事窥见了他的深情与脱俗;而一个“携”字,把自己和儿女的悲伤和思念都一起表达了,又显示了他的智慧。
最使我悲痛难耐的是,2013年,钊弟㦬患食道癌,经多方医治无效,过早地离开了我们。钊弟是本地一位大家都公认的诗、书、画并臻的艺术家。他停止心跳时,我恰好不在他身边。一个多小时后,我急忙赶到,当我直奔他床前时,似乎他的生命迹象还没有完全耗尽,忽见他的眼睑微弱地眨了眨,分明感觉弟弟有何事想交代我,但一切都太迟了!我强忍住从心里涌上来的泪水,生怕又促动侄儿侄女的过分悲伤。我只能抹一抹他的眼睛说:“弟,快乐点,去天堂里再听爸爸讲故事吧。”他这才完全安定合眼。办理丧事的那几个日夜,钊弟那无法言说的一眨一眨的眼睑一直在我眼前浮现。我敢说,我是对三弟了解最深刻的,甚至超过他的妻儿。我琢磨他希望我做一点他高兴的形式。于是依照我的建议,治丧时特意安排了两件事:一是请诗词学会的几位同仁撰写、请书法界的朋友书写几副挽联,敬献在吊唁堂,为钊弟送行。几位朋友撰写的挽联概括了钊弟一生的才华与节操:
洪德章先生撰联:
瑶章焕彩,墨韵飞花,讵料中天沉鹄举;
诗苑英华,画坛风范,哪堪铜岛失鸿才。
谢金丛先生撰联:
竹魄梅魂,图画大千留墨客;
诗情词景,歌吟尘外忘机心。
陈 福先生撰联:
字画联诗谜。并皆佳妙垂后世;
文朋读讣语,永诀幽明恸先生。
杨宝孝先生撰联:
画蕴梅魂,书涵竹格,翰墨丹青光故里;
诗标菊韵,品抱兰馨,才情节操驻人间。
林镇发先生撰联:
石斋扬美誉;
故里失英才。
二是在他的墓碑上镌刻墓志铭。经过两天的讨论,墓志铭定稿、刻制、竖立:“几箧丹青,数叠诗笺,一抹背影,勉之品鉴,风骨可铭”。这墓志铭别人看起来未必很起眼,在后辈看来,已经超越了作为坟墓标志的意义,更重要的分量是成为亲人和朋友永远的纪念,成为启迪后辈的风范。
在结束本文之前,想多说几句话,姑作“续貂”:也许是受到拜金思想的影响吧,如今大量墓碑都涂成了金色,整个公墓区看起来倒也壮观,显示了后代对先人的敬重。而最令人不解的是,在公墓区,还见到了不少活生生健在的朋友的墓地,叫做“阳基”,就是生前事先买下墓地,预备自己死后埋葬的。这是否必要,另当别论,人各有志嘛。他们担心今后地皮涨价,事前买下墓地可以为后人省一些钱,说来也无可厚非。只是,却见这些阳基,现在就已经立上碑石,刻上生者的墓主的姓名,立碑的日期又是现在的年月日,难道到了他去世时墓碑上还要重新改换年月日?那么生者立墓碑,究为何意?有的夫妇买下“双圹”,不论一生一死还是双双健在,也统统涂成金色。这就实在令人费解了,总觉得混淆不清,甚至不太吉利,有悖传统观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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