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周玖出屋见太阳已有些偏西,方知现临近酉时。酉时四刻,一个丫鬟进了院子,请周玖去饭厅用饭。周玖起先不信,那丫鬟又说确是乔武师命她来的,周玖才将信将疑地跟着去了。
周玖由立秋和那丫鬟引至饭厅。见周玖来了,厅内下人们开始往桌上摆饭菜羹汤并安箸。周玖看向乔木时,见其已换下了戎装,身穿一件月白色褙子,一条襦裙。饭菜安排好后,乔家人开始落座。周玖正不知该坐在何处,乔木见状,拉了周玖到右边第三张椅上坐了。周玖推让,这时乔父发了话:“来者是客,周姑娘不必推让了。”周玖向乔父行了一礼:“多谢乔武师。”方才落座。
周玖向四周看去,见有两年幼女子,打扮与丫鬟们大不相同,猜测两人是乔木的姊妹。这两人及侍奉丫鬟,皆是静默地立在一旁。周玖第一次上桌吃饭,还是在别人家,不免觉得紧张。虽礼仪规矩与在自己家相似,但自己在家时,身为女儿,也是在一旁站着的。
周玖静默地坐着,见坐在桌前的几人都动了箸,自己才动箸。一顿饭,周玖感觉自己像吃了整整一年那么长。没法吃的像风卷残云了,虽然吃得快不代表她吃相不好。饭罢,众人漱口盥手后,方才开始闲聊。周玖见桌上除了自己都是乔家人,向乔武师拜后告退。
周玖回到客房,不知道该干什么。现在睡觉吗?那未免太早了。立秋又不在,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她有些烦闷,不过烦闷并未持续多久——黄昏时分,乔木和几个丫鬟来了,立秋也一并来了。乔木进了里屋,丫鬟们全在外候着。乔木和周玖在里屋椅上坐下。乔木问周玖:“周五娘可曾念过书?”周玖说:“念过,《四书》《五经》都曾,除此还看过些话本。其它的倒都好,只是《孟子》里有句话,谓什么“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我实在无法苟同。”乔木听了轻笑,笑中藏着英雄所见略同之意。周玖又问乔木:“乔大小姐,你我未曾相识,缘何一见面便请我来贵府暂住?”乔木道:“是不曾相识,但我听过。几年前我与自永宁城潜凤山来的温彧相识,她与我说起过你。”周玖这时方才想起,曾经有段时间,自己去山上找温彧,芒夏却说温彧出门办事,想是到了京城。乔木又微笑着说:“不只是我,家中的人,对你的事都知晓一二分。”周玖有些惊讶:“当真?”乔木点头。
原来,乔木的母亲向氏,便已和那时的大多数女子不同了。向氏当年毅然违背家中为她订下的婚约,与在元宵灯会上相遇的乔武师成婚。其中艰难,非三言两语能够讲清。乔家到了乔木这一代,没有子,只有女,乔木便被假充男子养大,自幼学文习武。待到乔家的子终于出生时,乔木的文武技艺也几近学成了——这是后话。也许是天赋异禀,也许是后天刻苦,乔木的武技甚至高于一些男子。她在后来的武试中,表现亦不比来应试的男子们差,甚至得了个武师的位置。在旁人看来,这母女二人一个不合“三从”,一个不合“四德”。外界也曾有过些流言蜚语,然而因被造谣者的实力与地位,这些言语终不成气候。
乔木到了适婚年龄,却因武艺高强,军中不舍这么一个能够担重任的人走,与官府交涉一番后,特免乔木可适龄不嫁。于乔木而言,不用整日与柴米油盐打交道是极好的。然而,在无数个别家的深闺中,她却成了反面教材;有无数的父亲或母亲,在训斥女儿的时候如此道:“你疯甚么疯!跟那乔木似的!”殊不知,在那些被训斥的女儿中,有不少人对于乔木更多的是羡慕。外人或可怜,或讥讽乔木嫁不出,乔木倒鄙夷那些外人见识短。
周玖听了,连连惊奇,又想为何自己的父亲不如乔木的那般开明。她又想起早上两人识时,乔木手里她不曾见过的那样武器,便向乔木问起。乔木笑着说:“五娘不知,那武器是家父专为我打造的,因顶端似蛇信缠绕,名唤蛇刃。”周玖心里突然生出些莫名的、她也说不清为何的情感来,但想到自己父亲为何人是生来无法选择的,又把这情感压了下去。
乔木又对周玖说:“明日我不当班,五娘若要游览京城,我可陪同一起。明晨五娘收拾妥当后,于门前游廊等待便是。”周玖道谢:“谢过乔大小姐。”乔木又言:“不必称大小姐了,叫姐姐便是。”两人又闲聊些别的,直到人定初时乔木才告辞。周玖屋里,有立秋陪侍在外屋。周致令立秋端水,给她洗漱。洗漱过后,便上床睡了。
第二天周玖睡到日出过四刻方醒。立春已备好水,供她梳洗。周玖梳洗完不久,便有丫鬟来请她用早饭。用过饭后, 周玖回到房内简单收拾,在游廊等候。一刻后,乔木带着几个下人来到门前,见周玖已在此等着,抱歉地一笑:“让五娘久等了。”周玖忙说:“姐姐何必如此?我也是才来。”几人出了大门,已有一辆车在门外等着。乔木携着周玖上了车众丫鬟放下车帘,车便甸甸地动了。乔木问周玖想去什么地方,周玖答:“听姐姐的便是。”乔木便带周玖去了几处繁华街道,又去瓦舍听戏,不在话下。
两人一直游览到晡时,周玖觉得有些倦了,便打道回府。马车行经一处寺庙时,乔木突然叫马夫停车,随后对周政说:“我还有些事,五娘自先回去吧。”周玖点头答应。乔木下车,对几个丫鬟交代了一下,向那寺庙走去。周玖自纱窗向外看,见一块牌匾上书着“大隐寺”三字。 乔木推开角门进去,一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乔木进了寺门,向四周望望,就见到了她熟悉的身影——距寺门不远,一尼姑(其时并未出现三姑六婆一说。——作者注)正在扫地。乔木走过去,轻声唤道:“明慧!”那尼姑抬头,见是乔木,便将扫帚放到一边,握住乔木双手:“你可算来了, 这几日不见你,我甚是想念。”乔木樱唇含笑,环眼脉脉:“才几天,就甚是想念了?嗯?”明慧也笑:“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嘛。来,进屋说话。”乔木娇嗔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不是这样用的,你终是不听!”一面和明慧进了寺门旁的屋内。
乔木和明慧自幼相识。明慧俗姓晋,是个弃儿。二十多年前的某天, 大隐寺里的尼姑在门中发现了一个襁褓,上绣一个“晋”字。见襁褓里的婴儿尚有气息,便抱了进来,起法号明慧。晋明慧十二岁时,第一次跟随师太外出诵经,去的就是乔家。当时,乔家有人成婚,请来了大隐寺僧尼诵经祈福。晋明慧虽自幼长在寺庙,本性却并非安稳沉静,待颂完了经便跑去玩了。她这一跑,便跑到了乔家的后花园。她以为此时这后花园不会有人,但她走了几步,却发现在一棵树前正立着一幼童,看背影,岁数应与她差不离。那幼童身着男装,头发结成总角;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时,却是女娃的面孔。她见晋明慧,问道:“你是何人?”晋明慧三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贫尼自城中大隐寺来,法号明慧。”那女娃还了一礼:“我叫乔木。”晋明慧问道:“施主为何独自在此?”乔木无精打采:“不喜欢那样热闹的场面,见了便心烦意乱。”说罢又补充道:“你别看我穿成这样,我是女娃,真的是女娃!”晋明慧点头:“好,我信你。”
两人在后花园凉亭内坐下。乔木对晋明慧说:“我父母自幼便把我当男姓来,起的名也像男娃,别人把我错认也是常有的事,我是女娃,我父母为什么要把我当男娃养?”乔木的脸上,显露出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忧郁。晋明慧一下想起送子娘娘前,总有妇人求生下一子,却无人来求生女的:“你是不是只有姐妹,没有兄弟?”乔木十分惊讶:“你如何知道的?如亲眼所见一般!”晋明慧说:“我总见那些来求送子娘娘的妇人求生子的,说不定令慈也曾求过。”乔木不解:“为何偏要生男娃?”晋明慧摇头,表示不知道。
因为乱跑,晋明慧回去后免不了被师太训斥。但乔木那样伤感的双眼,在晋明慧心中挥之不去。她又想自己当年是缘何被抛弃的呢?莫非也因为自己是女娃吗?
乔木后来每次去大隐寺, 总急切地寻找晋明慧的身影。她却不知道,晋明慧也在寻她。两人一旦遇见,不贴在一起耳厮鬓磨地说上半个时辰是不肯分开的。两人都说不清为何她们见面不多却难舍难分。以晋明慧的推测,这是缘,乔木便也信了。晋明慧在寺里的职务,是清扫门前寺院后师太见她做得好,想升她去做高等些的职事,却被她婉拒了。师太当她是品性高尚,却不知晋明慧除此之外,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清扫前诗院的职事离寺门近,乔木来了不必再东找西寻。
只是,晋明慧渐渐成长之时,越发觉得拘束。好似久在樊篱中的野马,总想着离开樊篱奔跑一番才爽快。但凡四下无人,晋明慧便用扫帚作武器, 以空气作她的假想敌对其狠狠攻击抽打。她奇怪自己这样的变化,但冲破樊篱的想法,却始终不曾消失过。
两人相识后多年,乔木只要自己的情况允许,一便到大隐寺去与晋明慧相会。其实,方才她与周玖游玩时也是心不在焉的——毕竟心里惦念着人。当她心中所惦念就在眼前时,这心不在焉就完全消失了。她也难得地,能够面露发自内心的笑容。
此时,晋明慧就看着乔木含笑的樱唇,说:“乔木,你笑起来……怎的如此好看?”乔木不回答她:“相处这好些年了,才发现我笑好看吗?再说,我不笑就不好看了?”晋明慧忙说:“没有没有,无论怎样,你都望姽婳的很。只是感觉不甚相同。”乔木这才显出一副“放过你了”的神色靠晋明慧近些,偎在她杯里。两人轻声细语地闲谈许久直到乔木不得不回去了,她们才依出依不舍地分别。
乔木回到乔府,用过饭后,便立于游廊栏旁吹风。周玖此时正在院里闲逛,见乔木立在那儿,走过去叫了声姐姐。乔木看向周玖:“五娘有何事?”周玖说:“无甚么事,只是心中有疑问,想问姐姐。”乔木示意她继续,周玫便问:“小妹好奇,敢问姐姐,姐姐去大隐寺做甚?”乔木斜睨她一眼:“小孩子家,好奇心莫太重。”说罢便离开了。周玖讨了个没趣,也无心再闲逛,回到了自己屋内。不知怎的,她一下想起了在在永宁潜风山的温彧。彧姐姐此时在做什么呢?有没有想起过我?爹把我赶出家门后,又有没有再派人去,想寻我回来?
实际上,周玖后面想的,可以说是多虑。周太公是铁了心的要她走,从此便不当府上有过周玖这人了。周玖的母亲,却也因失了这个女儿哭过一场,但因其他子女都还好,因此也一点点淡忘了。前面的,却是猜了个正着。温彧此刻正望向东方偏一点南——京城所在方向,心里惦念着周政。相隔数百里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对方。
周玖心想:“等我游览完京城,就回去找彧姐姐。”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她习惯于十多天就与温或见一次面。一旦这规律被打破,她便会觉得心中空出偌大一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