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毒龙洞里养了数万条鹤顶毒蛇,凡进入者,需除尽衣饰,偏身涂上蛇药,否则难逃毒蛇围追,一旦被咬,三步毙命,无人可救。
在那个密闭的小空间里相互帮忙着涂药时,不知是什么乱了意,不知是谁迷了情,这对青年男女,行了那亲密之事。
摆夷人虽没有太多礼教束缚,但这样的肌肤之亲,何红药自然是看作两人定情的举动。
可夏雪宜却没有多少缱绻之意,依旧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只让何红药带他进入洞中。
何红药对他言听计从,推开内洞石门,带了他进去。
花岗岩雕铸的龙头怒目圆睁,獠牙尖锐,大张的口中放着三样金丝包裹的物件。
夏雪宜飞身上前,将龙口中的东西尽数拿下。
何红药挡在他面前,“雪宜,那把金蛇剑你借去便是,其余两样是我教至宝,不可有失”。
夏雪宜问:“这两样是什么东西?”
何红药本不想回答,但被夏雪宜软言多问了两声便也说了,一是金蛇锥,纯金打造的暗器,打出的手法是教主方知的独门功夫,何红药也不清楚;另一个是地图,五毒教守了数十年,却不知是用于何处的。
何红药说完又让夏雪宜将东西放回,谁知那夏雪宜不问自取惯了,拿到手上的东西便是自己的,哪里有放回去的道理。
夏雪宜一把搂住喋喋不休的何红药,低头贴近她耳边,“等我报了仇便将这些东西通通还上,你莫要着急,相信我”。
说完还靠在肩窝上亲了一口,弄得何红药红晕满颊,什么都随他去了。
夏雪宜三教九流的人见多了,无师自通地学了一道美男计,用起来颇为得心应手。
金蛇锥没有用法心法不要紧,他夏雪宜创的功夫还少么,这小小一门暗器他还不放在眼里。至于那地图,夏雪宜瞧着上面的“重宝之图”四字,无甚头绪,便想着日后问一下那些个百晓生再作打算。
夏雪宜拿了金蛇剑的第二天便要离开,说是去报那血海深仇。
走时也没说什么,摆摆手,径自去了。
留下一个何红药。
她说要等他。
他却没说要回来。
夏雪宜此后再多管闲事时可就不那么来去无踪了,那把金蛇剑着实太过招摇,没过多久就成了夏雪宜的标志。
再没有什么人要请教他的名号了,他一亮武器,别人便都认出他来了。
他有了个新的名字。
金蛇郎君。
夏雪宜三个字他从不爱说与人听,谁人问他姓名,他通通不理。
如今倒好,江湖上横空多出个金蛇郎君。
…别出声。
江湖可以有个金蛇郎君,却不必有个夏雪宜。
十、
颠沛流离了整整十五年,终于攒够了勇气,再次踏进故乡。
夏雪宜脚步放得很轻,步伐迈得很小,还有些许拖沓。
嘴里念念有词。
点绛唇。
归来也,西风平野,一点香随马。
父亲教他时,他只是听着背着,什么都还不懂。
父亲说所有的归来都是值得赞颂的,路途再远,终归还是走完了,飘零再久,终归还可以有落地生根的地方,老旧的败落破碎了,自有新的生命破土而出。有人一身疲倦,有人衣锦还乡,但都已经过去了,香气萦绕,这世间美好如斯。
如今的夏雪宜,还是不懂。
诗文还没有念完,他便到了。
温方禄的住所。
夏雪宜花了一年的时间,自创了一套金蛇剑法,还有一套发金蛇锥的手法。花了一年的时间,走遍各大门派,走访各大高手。他知道,自己已经准备妥当了。
十倍奉还。
夏雪宜不仅是要温方禄一个人的命。
温方禄杀了他全家,他也要温方禄付出同样的代价。
父亲,母亲,哥哥,姐姐,还有六岁的夏雪宜。
一家五口的性命,他要温家,十倍奉还。
要拿温方禄的命简单,但要凭一己之力对付整个温家,却是件难事。
温家在浙江一带势力颇大,正当生意非法买卖,什么都做,一屋子强盗土匪,至擅长以恶制恶,江湖上趋炎附势的狐朋狗友数量不少。
但无论如何,夏雪宜都不会放下这件事。
金蛇郎君不仅武功高强,并且,极善用毒,防不胜防。
很巧地,夏雪宜一开始探听温方禄的行踪,便得知温方禄在扬州惹了事,还约了本家的侄子来助拳。
这样一来,送信的人也有了。
扬州。
可真会选地方。
如此便好,在哪里杀人,便在哪里偿命。
十一、
圆月,月色皎皎,清冷银光,城外矮山上树影缠缠。
温方禄武功了得,却已经不是夏雪宜的对手。
面如沉冰的红眼修罗。
瑰丽的宝剑在他手中宛如生灵,摄魂夺魄的金色灵蛇张牙舞爪地钻到对手的死角中,出人意料的刁钻角度里,炼狱中怨念团集而成的鬼火陡然升起,血洒如雨。
染毒的金蛇锥快似闪电,直中膻中,毒汁融入血液,麻痹神经。对手毫无招架之力,软倒在地。
夏雪宜一抬手,一颗紫红色的药丸飞射进温方禄口中。
“保命的,别让自己死得太早。”
削铁如泥的金蛇剑,金光一晃,骨头断裂,血肉分离。
双手,双腿,都是在神志清醒时斩断的。
血流如注。
夏雪宜要耗尽温方禄的血。
最慢,最痛苦的死法。
温方禄剩个囫囵身躯,整个地抖着,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惊的。
血染山巅。
原来月光是照不透鲜血的。
血液渗进土里,似烈火灼伤大地,一片焦土。
干尸一般的尸体,在月夜泛着诡异的浮光。
夏雪宜站在一旁,又补了几剑。
大卸八块。死无全尸。
温方禄死了。
但是,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他说过的,十倍奉还。
用了些计策让温南扬回温家送信,又在温方禄的尸体上动了些手脚,不知这第二个倒霉的是哪个了。
他要杀他温家五十个人偿命。
当年温方禄侮辱了他姐姐,他也要十个温家妇女尝尝这滋味。
夏雪宜笑笑,扬州的妓院现在是越来越多了。
十二、
两年时间,夏雪宜夺了温家三十八条性命,无所不用其极。
尸体身上都插着跟竹签,香烛一般。
一场面向皇天后土的祭奠,无言的,血腥的。
还有两个被压在扬州妓院的温家四房妻妾,像老鼠一样为了求生不惜吃掉同类的两个女人。
夏雪宜躲在暗处,冷眼瞧着人心惶惶戒备森严的温府。
还有人敢出来吹风透气,好得很。
夏雪宜手中竹签如离弦之箭,瞬间划过蓝天,直直插进在院子里青年男子胸口。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那坐在秋千上的温家三房小姐便已经不见了。
夏雪宜点了温家小姐的肩井穴,抱着动弹不得的小姑娘一路飞奔到了栖身的山洞里。
郊外凌云高山,轻云薄雾终年缭绕,嶙峋峭壁上的天然石洞。这地方,也只有夏雪宜喜欢拿来当作如意居所了。
温家小姐生得娇美,却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夏雪宜一解她穴道,还没出声说话吓她,她便把心一横,整个人用力撞向左侧。
夏雪宜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扯住,温小姐的头堪堪碰到石壁便被拽回。
温小姐晕了过去,虽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也撞出了个大口子,冒着血。
夏雪宜看了眼躺在自己前臂的脑袋,那血已经流成一条溪,染红了一大片自己衣服。
白衣是最承不住新鲜血液的,白的越纯粹,红的便越刺目,刺进眼里,落在心上。
不是染血的红药,是盛放的罂粟,明明是脆弱得风吹便折水淹便散,偏生要红得张扬,烧尽了自己也不为过。
…这小姑娘倒与她那两位婶婶太不相同。
夏雪宜略懂医术,知她伤势瞧着吓人,其实并不算严重,包扎好了也就由得她躺在地上。
他也不离开,就靠坐在洞口,扭头看天,看着看着便转过头看那地上的温小姐,看着看着便起身帮她盖了一张毯子,看着看着又给她弄了个枕头,看着看着怕她起来又要寻短见便将她挪到洞中间。忙里忙外,温小姐还没有醒过来,夏雪宜又坐下看天。看着看着又看到了温小姐身上,要是醒了伤口疼怎么办?肚子饿了有吃的,衣服不够暖有被子,但是疼了要怎么办,让她忍着么,这小姑娘可莫要哭哭啼啼,他可不知道要做什么哄她……
一动不动的一个小姑娘,唬得夏雪宜胡思乱想,从阳光明媚想到了烛火莹光,竟还停不下来,仍是靠坐在洞口,看着,想着。
夏雪宜运气着实不好,一语成的,那温家小姐果然哭哭啼啼,从一睁眼发现寻不了短见了便开始哭,哭累了便歇一歇喘口气,接着再哭,话不说,饭不吃,觉也不睡。
这独来独往的金蛇郎君哪里处理过这种事情,好说歹说什么都说了,也没有半点回应。
要是平时,夏雪宜早就将人从这悬崖峭壁扔下去了。
至于这时与平时到底是哪里不同了,夏雪宜却也没有时间静下来想想。
十三、
夏雪宜端着一大碗肉汤,蹲在缩成一团的温小姐面前,轻轻哄她吃东西。其实也谈不上是哄,夏雪宜从没有学过这个技能,骗人的话他可以说得天花乱坠,哄人的话他来来回回也就是将那些个疑问句放软了语气说,“吃点东西好不好”翻来覆去说了八百遍,也翻不出什么新鲜花样。
那温小姐还是不理他,饿了三天了,还受了伤流了血,整个人都已经虚弱得摇摇欲坠。
夏雪宜见她情况不好,再不吃点东西真的就要一命呜呼了,便狠下心,一手捏她鼻子,一手往嘴里灌肉汤。
打架一般硬是灌了大半碗后,夏雪宜觉得差不多了,便松开了手。
猝不及防的,被喷了一脸汤水。温小姐嘴里还没咽下去的汤全到夏雪宜脸上了。
夏雪宜一愣,脸上温热,汤水湿答答的往下滴。他用袖子胡乱一擦,也不恼怒,反倒看着温小姐笑了,不是平时那种皮笑肉不笑,是不由自主的欢喜,像坚冰敌不过阳光,像泥土挡不住幼苗,像石头争不赢流水。
全都是,不由自主。
夜浓月明,最是引人相思。
夏雪宜躺在洞口,呆呆望着天,叹了一口气。
有很多事情他想不明白,例如为什么温方禄偏偏选了他的家,为什么温方禄偏偏没有发现他,为什么五毒教教主的妹妹偏偏看上他。
现在他又在想,为什么让他夏雪宜动心的,偏偏是温家的小姐。他们之间前前后后横陈了四十余条性命,皆是各自至亲之人的性命,这样一条血淋淋的路,夏雪宜走过了都不敢回过头去看一眼,此刻却叫他如何将伤痛尽数扔掉去随他的心顺他的意?
命中注定。
夏雪宜从前很憎恶这几个字,如今却不晓得如何面对了。
山洞里蜷缩着一位小姑娘,夏雪宜也不扭头去看,只想着。
他想和她说说话,想和她分享一些东西,除了十余年的打打杀杀担惊受怕之外的东西,温柔的,温暖的,他生命最初的回忆。
“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没听见回答,正准备开口唱时,细细的声音响起“我不爱听”。
夏雪宜吃了一惊,从地上一跃而起,开怀笑道:“原来你会说话呀!”
夏雪宜望着温小姐笑了一阵,又在洞口躺下,哼起一曲无名山歌的婉转曲调。
哼着哼着又慢慢想起了词,平实朴素的语句,便整首唱了出来。
他很久很久没有唱过了,小时候唱便没有母亲唱的好听,如今添了那么多苍凉岁月,更不可能与母亲的温暖柔和相比了,凄凄惶惶地引得别人落泪,引得自己滴血。
小姑娘没听过这些山歌,开始还闹脾气捂着耳朵不肯听,后来也躺在毯子上静静听着。好几天没有合过眼,小姑娘很快便睡着了。几曲歌谣荡进耳朵里,小心翼翼地不牵起半点波澜。唱歌的人变了,交付在歌曲的真心却一直没有变。
十四、
夏雪宜怕小姑娘自己在山洞里无聊,便上街去买些小玩意给她,第一次买的是些胭脂水粉首饰玩物什么的,逗小姑娘开心,谁知通通都被她扔下山谷了,第二次夏雪宜学乖了,买了些小猫小龟,看准了小姑娘心软不舍得扔。
温小姐果然是舍不得,瘪着嘴看着那些小东西,手上动作轻轻柔柔的,看得夏雪宜直笑。
温小姐还是不跟他说话,但已经肯吃饭睡觉,也肯逗猫玩喂乌龟吃东西,夏雪宜瞧着便欢喜,即便是只有他一个人絮絮叨叨也欢喜。
夏雪宜一个人呆惯了,突然间那么多话讲,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天空多了片云都要叫温小姐看一看,也亏得那温小姐以前不认识他,只当他本性如此,却又实在是想不通这个温和的人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地杀她家那么多人。
两人相安无事。
时间却转瞬即逝。
六月又到了。
芍药又开得圆圆满满了。
忌日。
必要献上祭奠之物,以尽哀思。
夏雪宜回避了许久,终要面对。愤怒,憎恨,杀意,他其实一样都没有忘掉。
那样藏不住狠戾之色的夏雪宜吓了温小姐一跳,被温柔相待了许久的小姑娘一受惊便只知道哭鼻子,眼泪滴滴答答落个不停,眼睛鼻子通通哭出了一片红。
这么被她一打岔,夏雪宜心里堵得慌,什么情绪都不敢有,认命服了软,又开始蹩脚地哄那小姑娘别哭。
他舍不得她哭。
即便背了十七年的血海深仇,即便杀人如麻满手血腥,他还是舍不得。
可他做不到就这样忘了。
夏雪宜躺在洞口,扭头看着熟睡在洞中的小姑娘,没有月亮的夜晚太过昏暗,他看不太真切,却也还是定定看着,看着那么稚嫩美好不谙世事的存在。
他觉得自己很悲哀,莫名的伤感毁天灭地般遏止他的一切感知,如溺水般的绝望生生逼出了他的眼泪。
这世间,怎的就容不下他夏雪宜的一点欢乐呢?
温小姐被吵醒,被撕心裂肺的哭声吵醒,她生了怜惜之情,小姑娘心软,她尚未见识过这样的痛苦,就像那眼泪是剜了他心头的血一般。
“你,怎么啦?不开心吗?你进来吧,外面下雨了,你在洞口会被淋湿的。”
夏雪宜摇摇头。他忘不了。
夏雪宜飞身下山。
恨意不减,杀念铸心。他忘不了。
他还没有杀尽他的仇人,他还没有报得他的血海深仇。
他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