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狗会

张厝张策家出现狗王的消息,隔天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讨论着这个消息的真伪。

直到第二天晌午,扛着枪炮的电视台记者敲开张策家那扇因为面漆剥落,通体破洞而显得有些不要脸皮,赤身裸体的门后,人们才真正意识到——传说中的狗王,真的出现了。

等那些记者走了之后,张策家那座墙体倾颓的破厝,迎来了与之格格不入的人气。左邻右舍,甚至有邻村来看热闹的人,把张策的破厝围了个水泄不通。

张策就蹴在院前的那扇歪着脑袋的石磨上,看热闹的人递给他一只烟,他接过来,夹在耳上,拤着腰,看着人越挤越多,把他的房子挤得喘不过气。他用捡来的破砖头盖起来的茅坑被一群爬到上面的孩子给压塌了,他有些心疼自己的那些砖头,还有被砖头埋了的那池屎尿。

于是他一清嗓子,所有人都噤了声。

张策指着那些个正哇哇哭着往粪坑外爬的孩子,破口大骂。

所有人都听他骂着,浑身污物的孩子站着,臭气熏天,嚎啕大哭。

等他骂完了,又有人给他递了一根烟。他用食指和中指捏着那根烟的过滤嘴,不停抖动着,蹴下,又站起来。围看的人就跟着他的动作抬头低头,直到张策脚下一滑,闪了腰,龇牙咧嘴,骂着娘。

策阿!你真的见到狗王了吗?人群中有人高声问道。

废话!你没有看到电视台的人都来了?张策骂着,扭着屁股,听到咔的一声,把腰推了回去。

那狗王是什么样子的?那人又追问。

张策得意了,捏着那根烟,做了一个打火的手势,一个年轻人啪的一声打着了火,一手护着,给张策点上了烟。

张策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了一口。所有人看着张策,像看着烟雾里出现的神仙。

我事先说在前面!张策突然压低了声音,所有人都把耳朵竖了起来,把头低伏在了地上,如同一片被风吹折了腰的稻子。

电视台的记者朋友说了,这是一个很重大的发现,是机密级的,是要上报的。我本来是不想说的。张策又吸了一口烟,顿了一下。

诶?!人群发出了不满声。

但我张策是什么人大家都有数,大家都看在眼里!

策阿实在!有人高喊,立马就迎来了一众附和。

所以我今天就冒着泄漏机密的风险跟大家说说这狗王,还请大家给策阿一个面子,不要到处去大嘴乱说,传出去就不好了!张策把烟屁股扔在脚下,一个孩子立马伸出脚把它踩灭了,张策半空中的脚就这么尴尬抬着。

那个孩子的爹立马就把孩子拉了回去,嘴里骂着夭寿仔,手上一巴掌就扇了过去,把孩子给扇懵了,刚要哭出声却忘了怎么哭,就睁圆了眼镜,流着泪。

好了!张策咳了一声,嘬起嘴,把一口痰吐到了墙外。张策料想那孩子不可能爬出墙去踩了,于是便放心地揉揉喉头,压低了声音开始讲述。

昨日后暝。张策说了四个字,然后抬头望向天空,似乎要在天上找寻昨夜的痕迹。

昨日后暝怎么了?有人问道。

昨日后暝?张策低下脑袋沉思。昨日后暝?

你倒是说啊!

我想起来了!张策一拍脑袋。昨日后暝,我半夜起来蹲厕所,听到了隔壁的水阿床摇声音太大,吵得我拉不出来!

水阿是个寡妇。

人群爆发了一阵嬉笑,夹杂着下流的话。

水阿当时戴着一块花头巾,挤在靠门口的位置,张策话音一落,她反应过来就骂张策黑白说,是个没卵鸟的货。

有人就揶揄张策。张策,是不是你上厕所上到人家水阿床上去了啊?张策听了也不恼,只是站着笑。

水阿当即就不干了,嘴里哇哇喊着说不活了,拿着头就往张策家的土墙上撞。这一撞直接把张策家的土墙给撞塌了,拥挤的人群像汤圆里的芝麻馅,开膛破肚地从塌墙处流了出去。

有人叫到,张策,赛恁娘的,你是讲不讲,再不讲你这破厝就要被拆了。

张策急得说不出话,尖着嘴哦哦哦喊着。

抓住水阿,他得赔我墙。

你那破墙狗尿一下都得塌!

对的!张策突然吼了一声,我就是看到了那狗王在我家的墙根尿着!

原本吵嚷着的人群一下子鸦雀无声。

我原本被水阿吵得心烦,就从脚边捡了块石头要扔过去吓吓她。就在我直起身子要扔的时候,我看到了狗王!

哇!人群激动了。

狗王长啥样啊!一个怀里抱着一只黄毛狗崽子的孩子流着鼻涕挤到前面,仰着头问张策。

来,把狗给我!张策接过孩子递过来的狗崽子,一手捏着狗崽子的后颈皮,提着环绕了一圈。那狗崽子在他手里很安分。

就和这个差不多!浑身金毛,四蹄如雪,尾巴高高翘起!

听你说个卵鸟!大家有些不满了。张策你到底看没看清楚,你怎么跟电视台的人说的?张策一听也急了,抓耳挠腮想着昨天晚上的细节。

哦哦!有有!那狗王背上,从脑袋顶上。张策说着手指在狗崽子的头上戳着。到尾巴尖这里,长着一条红色的毛!张策手指画着到了狗崽子的尾巴上,狗崽子舒服地叫了出来。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红背!红背!是狗王!是狗王!

狗王出现了!帝爷公啊!狗王出现了!

……

许多人兴奋得涕泗横流,几近晕厥,场面一度非常混乱。没有人再理会张策,人们如潮水般退去,像是朝圣者终于得到了天启,感激涕零,大声哭嚎着回去了。

一个年幼的孩子拉着他因为过于激动而抱错了别人家孙子的祖父。那老人抱着别人家的孩子,嚎哭着往前走去,那个孩子就扯着他的衣角,被拖在地上走。直到老人意识到自己抱错孩子之后,停下来把手上的不知谁家的孩子一把扔了,抱起早已被拖得神志不清的孩子,继续大声嚎哭。

孙啊!孙啊!狗王啊!狗王啊!

公阿,狗王是什么?孩子的发问让老人一愣。他连忙折回去,确认方才被自己扔掉的那个抱错的,如今在路边哭个不停的孩子,然后再仔细查看自己怀里的孩子,确定是自己的孙子之后,扬起手一巴掌扇在了孩子的屁股上。

孩子立马哭出声。而老人还在一下一下扇着,一边还骂着。

长这么大都不知道狗王?狗王!狗王!你个夭寿仔!狗王!记住,狗王出现了,就意味着打狗会要开始了!狗王出现了,就是来下战书了!要和我们开战了!狗王不久就会领着它的狗兵狗将前来挑衅!狗王会指定几个人出战,一对一公平决战!要是狗王赢了,就把村里所有的狗一只不留全部带走!要是人赢了,狗王就会带领人们去一个埋稀世珍宝的地方!从来没有人见过的稀世珍宝!

孙啊!你公阿我活了这么久,一共就见过两次打狗会,从来都是狗王赢!这次我有预感,我们会赢的,会赢的!

老人怀里的孙子却早已睡着了。


隔天清晨起了雾,村里管戏台子的张敬民起了个大早,站在戏台子上打了会太极。随着他的动作,浓雾像白色细带系在他的手上一样翩然飘动。等到雾稀了,张敬民也出了一身汗。

雾淡了,张敬民从库里拉出那面牛皮鼓,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哐哐哐敲了起来。就如高甲戏开演了一般,幕布拉开,雾气散去,先前一片浓雾的台下,赫然出现了人头躜动的景象。就仿佛掀开箩筐上的白色盖布,露出箩筐里密密麻麻的蛏子。

张敬民手中的鼓槌急速翻飞,肉眼已经跟不上他的速度,牛皮鼓面晃荡得很,鼓里仿佛装了一只抽风的兔子。

戏台下的观众静静看着张敬民大汗淋漓,汗水滴在鼓上,被敲成了粉末。

紧随着一阵密集的鼓声,张敬民手上的幅度越来越小,最后,那鼓槌就如同沾在了鼓面上一样,牵扯着无数的透明丝线,不停低吻着鼓面。

观众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只见张敬民涨红了脸,手握鼓槌高高举起,以鲸吞之势,猛吸一口气,那气就在他的体内乱窜。

呵!张敬民手中鼓槌如星陨,如大海蒸腾,高山崩裂,在空中画出两道月牙样的轨迹,重砸而下,牛皮鼓发出痛苦的长啸。

台下所有的人都怒目圆睁,双耳上竖,双拳紧握,咬牙切齿,面色可怖。

呵啊!张敬民扔掉鼓槌,双手握拳振臂高呼。

呵啊!呵啊!呵啊!台下的众人齐喊,山呼海啸。

人们用这种方式,为打狗会造势,为自己造势。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尖锐的,穿透力十足的啸叫以四两拨千斤之气概,生生刺入人们的喊叫中。有如一根细针划开胶状石花膏,又如上帝为摩西划开了红海。方才气势十足的呼喊瞬间就被分成了两半,挣扎着消散了。

只见一条尾巴只剩下半截的黑毛犬如闪电般左冲右突在前开道。而它身后,紧跟着一条胖乎乎的黄毛犬,慢慢走着,走两步,头低下,嗷嗷吸着气,然后一抬头,一声尖锐的啸叫就从它的狗嘴里直冲云霄。

正惊诧着这狗叫的气势如虹,雄浑如钟时,更为惊人的场面出现了。

一水黑毛的狗成右列纵队,一水白毛的狗成左列纵队,一黑一白,从远处出现了。犹如两条黑白滚地龙——两列狗队,狗儿首尾相连,步伐一致,发出整齐的沙沙脚步声,眼神凌厉,不怒自威。

这个狗群仪仗队从远处出现,气势十足,道上啄食的鸡公鸡母纷纷逃窜,一个坐在路沿上吸溜着面线糊的秃头男人吓得手里的碗都丢了,哭爹喊娘,连滚带爬。

狗群的气势把先前人群抄起的不多的气势压了下去——戏台前的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那条走在最前面的断尾黑毛犬三下上了戏台旁的一棵龙眼树,站在树杈上俯视着树下的人群。它晃晃尖脑袋,发出一声低吼,然后远处的黄毛犬立马扬起了头,咧开嘴,一声巨浪般的吼叫炸响,人们从这声狗叫中听出了两个字——肃静。

然后人们不由自主捂上了嘴,场面霎时无声,静得风都不好意思吹出声,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走着。

黑毛犬迅速从龙眼树上蹿下,向着来时的方向跪下前腿,狗脑低垂,狗嘴吻地。黄毛犬晃着肥胖的身子退到路边,因为腿太短,身太肥,它跪下时全身的沙皮像放窗帘一样放在了地上。当它把头低到地上后,它就成了一座沙丘。

两路纵队退到路的两旁,随着领头狗一声铿锵有力的吠叫,一黑一白两路纵队齐刷刷坐下,头高高昂起。领头狗又是一声吠叫,黑白两路开始齐吠,如同朝天鸣响礼炮。

随着狗式礼炮的高奏,狗王出现了。

先是一个白色的点,出现在道路尽头与天相接的地方。然后那个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到那个点被撑破,囫囵现出一只猛兽的轮廓。然后,从那个白的,泛着飘动的金光的轮廓里,走出了狗王。

不急不躁,缓缓而来。好一只狗王!身披金光,两只精光枣仁琥珀眼;四蹄踏雪,一对三角顺风耳;更绝的,是一条赤鳞蟠龙头枕天灵盖,身靠龙骨脊,尾盘扫帚端。端个狗中翘楚,兽中潘安!

那狗王慢慢踱着步,走到了仪仗队的面前,站定,抬起一只前腿往下一压,如同摁下了静音键,夹道的仪仗队噤了声。然后,几只迈着优雅步伐,毛发光洁发亮如着丝衣的母狗款款而出,走到了狗王的身边。

狗王低吠一声,狗族仪仗队霎时又奏起了钟鼎大乐,狗王就领着自己的后宫嫔妃,穿过仪仗队,缓缓走到了人群面前。

张厝的人都惊呆了,看着威风凛凛的狗王以及它的部从,一个个面若土色,无语凝噎。

直到张策从人群里挤出来,一个趔趄扑倒在狗王面前,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狗王说,就是你这个狗王,前天晚上跑到我家去尿墙!

张敬民本来在戏台上正激动着,沉醉在狗王的架势中一时半会还没回过神,张策这一出直接把它恶心回来了。他手里握着鼓槌,两步直接从戏台上跃下,飞奔到张策身边,在他再次开口之前,一棒槌将他敲晕了。

张策就被拖到了角落里。

黑毛犬和黄毛犬上了戏台,狗王甩了甩自己金色的毛发,用一种十分慵懒的目光看了看张敬民,抬脚慢悠悠走上了戏台。

张敬民知道,狗王不想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于是他高声叫道,把狗儿们都带出来。

话音一落,戏台子旁的耳房的铁门哗啦一声被拉开,几十条张厝土狗从房里窜了出来,疯咬着,一显乡下土狗的丑态。张敬民一想到狗王是为这群土狗来的,脸上就火辣辣的烧。

他出声呵斥那些疯叫的土狗,但收效甚微。土狗们流着口水,身上这一块癞皮,那一块癞皮,冲着台上的狗王,冲着台下的狗嫔妃,狗仪仗,吠叫不止。

所有人都有了细密的汗。

张敬民看了一眼狗王,狗王抬抬下巴,示意他停下,张敬民识趣地站到了一边。

只见狗王睁开半眯着的眼,一道凌厉的目光一扫而过,所有疯叫着的土狗顿时如遭了雷劈,一个个都焉了下去,耷拉着脑袋,夹着尾巴,瑟瑟发抖。

狗王满意地点了点头。

黄毛犬发出了一声长啸,张敬民心领神会,立马宣布打狗会开始。

狗王漫不经心的在台上踅着,良久,它选中了它的第一个目标。

瞎子张顺福被推上了台。

他颤抖着,摸索着戏台的三级台阶,走上两级,滚下来三级。等到张顺福终于站上了戏台时,他背对着狗王,哭爹喊娘,溺了一裤子。

第一回合,狗王不战而胜。

张敬民挥手让人把吓瘫了的张顺福抬走,戏台下的村民暗自骂着张顺福丢人,一旁狗王的狗嫔妃们发出如耻笑一般的吠叫,让张敬民很是难堪。

但是狗王丝毫不理会张敬民,又开始逡巡起来,一会,它站定了,晃晃脑袋,选定了它的第二个目标。

跛子张德福发出了哀嚎。

还没等人们把张德福推上台,他就抄起自己的拐子,一拐子打断了自己的另一条腿,发出一声哀嚎,晕死了过去。张德福也被抬走了。

狗王摇了摇头,表示很不满意。

台下的观众面面相觑,张敬民汗如雨下。

难道就没有人不惧狗王威严,敢于正面挑战它吗?张敬民仰天长叹。难道我们就注定赢不了狗王,得不到狗王的宝藏吗?

就在这时,狗王选中了它的最后一个人选。

张策的寡妇邻居——水阿。张敬民两眼一黑,倒地不省人事。

水阿刚被推上台,狗王一声吠叫,她就立马嘴唇发紫,头发倒立,头一载,倒在了张敬民的身边。

至此,打狗会完美落幕,狗王完胜,张厝村民完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狗王领着狗群,带走了村里所有的土狗。

张厝村民哭成一片,目送狗群趾高气扬消失在村路的尽头,哭得像死了爹妈。


张策醒来的时候,发现所有人都走了,地上有一摊摊的水渍和踩得凌乱不堪的脚印。他揉着脑袋站了起来,迷迷糊糊,鬼使神差往家的相反方向踉跄走去。

在不知不觉走了很久,离了村子已经很远的时候,张策隐约听到了狗叫。

然后,他在一片荒地里,看到了狗王。

他下意识俯下身子,趴在草地里,远远观望着。

狗王和村里的土狗们混在一起,正和狗群仪仗队,黑毛犬,黄毛犬,还有狗嫔妃们争吵着什么,双方都不甘示弱。

吵着吵着,黑毛犬冲了上去,把狗王扑倒在地,张嘴就咬。狗王哀嚎着,金色的狗毛漫天飞着。

等到黑毛犬跳将开来的时候,张策看到了,在金色的风暴里,狗王消失了,从狗王那飞龙金皮毛下,走出了一条黄色的狗崽子。张策一下子跳了起来,这不是前天在自家院子里,那个挂着鼻涕的孩子递给自己的狗崽子吗?

张策脑子里开始嗡嗡响,他仿佛听懂了狗群的争吵。

喂!不是说我们帮你们脱离人类,你们就给报酬吗?报酬怎么这么少?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嘿!狗王是我们自己人扮的,当然要扣一点!

呸!你们乡下土狗真不要脸!

呸!你们城里狗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日你个狗东西!

我日你个狗腿子!

.....

那条黄毛狗崽子摇着尾巴,撒腿欢快地向张策跑来。它是村子剩下的唯一一条狗。

有狗,打狗会就不会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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