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一声,鼓乐响动,松洲城里最豪华的戏楼玉锦楼里,一出《牡丹亭》正缠绵上演。台上男女主角轻歌曼舞,演的是缠绵悱恻的爱情,尤其是玉琅官的杜丽娘,演得真当是好。那身段,那水袖,那唱腔,引得台下阵阵叫好。但有一个人显然心不在焉。台上的旦角挥着水袖转身的瞬间,用眼角一扫右侧包厢里正低头发呆的人,心里分明是恨恨的,但脸上却是一脸的娇羞脉脉,婉转的唱着。
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眼泪。玉琅官是这么想的。我道是你懂我的心,原来你也不懂。
坐在那里发呆的,正是上文中提到的李恒少爷。话说李恒家里经营着的松洲造船厂是全松洲乃至全国都屈指可数的船厂,家里有的是钱。他原是和平儿一同留洋日本的同学,也是他介绍平儿和郑璟的相识,也就有心无心的促成了这桩婚事。不过他是否真心当得这月老,也未见得。
今天也正是他请郑璟和平儿来看戏,看的也正是平儿最爱的《牡丹亭》。一出《牡丹亭》道尽爱恨人生,可戏就是戏,总是不及现实的千回百转,李恒想到这里,也不觉笑了笑。正在走神,楼下一阵喧闹骚动,想来是他要等的人来了。
来的正是意气风发的郑璟和平儿。李恒心里一紧,终于要见到她了。
上文中的郑璟,是松洲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风流子弟,仗着父亲郑毅(已殁)拥有松洲最大的票号钱庄,家里又有不尽其数的田产,可算的上是松洲城里首富。
前几年郑璟的母亲花太太又为他娶了松洲城里著名的爱国乡绅夏子谦家的千金,夏子谦原本是松洲地主,因为投机革命,说是曾经资助过革命人士。民国后,反倒是有了个爱国的好名声。顿时变得德高望重起来,连带着自家的生意也好起来了,成了和郑家比肩的大富户。两家本来就有生意连带关系,自从郑家老太爷去世,郑家就由郑璟的母亲花太太做主。看重名声且秉承着“为自家孩子早做打算”的想法,花太太为自己的儿子早定下了这份亲。
可时处民国时期,正是前所未有的变革时期。旧时的一切都遭到了批判,变得不时兴了。所以郑璟是极力反对母亲的封建包办的,但又不能拂逆母亲大人的意思,加上夏家那边的关系实在是重要,不可怠慢。半推半就之下,也随了。
但婚后他便让新嫁娘过起了“活寡”的生活。花太太本就想借助夏家的名声,没想真心实意的疼这位媳妇,再加上这位新嫁娘在娘家过贯了千金小姐的生活,脾气骄横,嘴巴又不甜,老是得罪人。花太太也不护着她了。
两年后郑璟提出纳妾,她表面上拦了拦,最终还是答应了。而新宠二姨娘便是上文里千娇百媚的平儿了。父亲是做实业的,又做得是时下最时兴的金融业,家业可想而知。而平儿跟着她爹,受得也是新式教育,又留洋日本,整个是一新时代的新女性的样子。且平儿容貌秀丽,性情温和,也讨老太太的喜欢,这越发让夏大奶奶吃醋了。比容貌,比家世,比什么都输人一等。越输越是不服气,越不服气就越是觉得低人一等的感觉。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话说,郑璟挽着娇妻一路走来,满面春风。平儿一路上温和有礼,举止大方,再加上容貌端庄秀丽,更是引得旁人的艳羡。
不过除了郑璟夫妇,随行的还有一位安静清秀的小姐。原来是平姨娘旧时的同学,是个在日本结识的日本女孩,名唤花川樱。花川小姐一路上都相当的低调,只是静静的跟在平姨娘和璟少爷的后面,这份沉静在这喧闹的戏楼里显得分外的不和谐。形容端庄低调,是日本女子特有的淑女与柔美,仿佛是不起眼的,但仔细看,发现那默默的低卑中有一种难以察觉的闪烁的光芒,这种光芒不属于一个大家闺秀的,而是一种危险而且炽热的光。
一行人仿佛是游街似的款款走着,一点都不急的样子。楼上的李恒看着楼下的那对壁人,心里忽然被什么抓了一下。
如果当初没有介绍你们认识,那么现在在你旁边的人会是我么?明知不可能的念想,在现实之下,只是更加的惨淡。
到了包厢,姗姗来迟。但李恒一点也不气恼。等了她这么久,是不会在乎多等这些个时间。郑璟携着平儿坐到了李恒的右边的雅座,花川小姐则款款大方的坐在平儿的右手边。李恒痴痴看着郑璟夫妇入座,不免有些失态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李恒忙打趣道:“哟,不是樱子小姐么?是什么风把你刮来了?怎么也不通知老同学啊?”
“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客了?也不见得你叫人家来玩。”花川小姐不语,倒是平儿怕场面上太窘,抢白道。
“……”李恒自道是说不过平儿,竟吃吃地笑了。
场面一下子冷落了下来,几个人都不说话了,就当是自顾自看戏了。就席间璟少爷边喝着清茶边随口的问道:“李恒,怎么都不见你娶亲?兄弟我等你的喜酒可是一顿的好等啊。莫非……你与那戏台上的玉琅官真像传闻的那般……”试探的口气,却捎带着鄙夷和讽刺。李恒听在耳里,只觉得一阵刺痛。但表面上还是佯装嬉皮笑脸道:“你还好意思说我?连娶了两房太太,享尽了人间艳福,兄弟我没嫉妒你,现在你倒怪我‘不近女色’?”
“呵呵。”这两句句句都说到了郑璟的心坎上,很是受用。“不过,你还别说,那玉琅官可是真当绝色的呀。那身段,那扮相,那嗓子……”郑璟得了便宜卖乖,侧身打趣道。李恒怏怏的笑着,不搭理他。平儿狠狠睨了他一眼,郑璟便作罢,老实看戏了。
这场戏唱得是男欢女爱,生死相随,又是名角担纲。不过看的人却各怀心事,看着心事重重竟有些不耐烦了。好不容易等到戏完了,大家不觉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我们去吃饭吧。”李恒起身,“我在都城饭店定了包厢,现在就……”
“行啊。”郑璟正烦听了满脑子的劳什子的昆腔念白,无聊着。
“不了。”平儿静静的说,“我们还有应酬呢。下次吧。”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但口气是不容推辞的决绝的。
“那个……”郑璟粗心的不解平儿的意思,只傻傻的看向花川小姐那边,花川小姐难得俏皮的朝他摇了摇头。
“好,那好吧。”李恒不太好意思的答应道。
“我说,我们哪有什么应酬,人家好心要请我们吃饭,你怎么就……”郑璟一路上不满的抱怨道。
“我说,你这个人……”平儿不满的看着不成器的丈夫,无奈的说道,“算了,我不舒服。我要回去了。樱子,你陪我回去吧。”
“你不舒服?怎么不早说。”郑璟关切的问道,“早知道我们就不来听戏了,要请大夫么?”
“不用了,想来只是太久没出来了。有些招风了。”平儿右手按了按右太阳穴,有些疲惫的说。
“我先陪你回去吧。郑璟君,不妨再回去找李恒君叙叙旧好了。”花川小姐细细的嗓子很是好听。
“那……那你不要紧吧?”
“要紧管什么用?有你的好兄弟重要么?”平儿有些轻蔑的说道。
“不……”
“郑璟君,请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平子夫人的。”花川小姐用日本女性的温柔的声音说道,给了郑璟一剂定心丸。
最终,郑璟还是将平儿交给了花川小姐便去找李恒“叙旧”去了。
“你就知道迁就男人。”平儿没好气的对花川小姐说。花川小姐很好看笑笑,没接上话茬。
黑色的小洋汽车远了。
“人都走了,你还看。”玉琅官扬扬手中的帕子,满是脂粉和颜料的味道。
李恒转过头来,无奈的笑笑。
她走了,就这么走了。来不及好好看看,甚至来不及说几句话。但李恒心里半是满足半是惆怅。她一切都好,但自己和她却再也回不到当初了。玉琅官看着落寞的李恒,心里也泛起了阵阵涟漪,眼里满是秋水。
楼梯上传来登登登的脚步声,郑璟急匆匆往这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