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今年十二月去的白丁镇,认识老陈,是之后的事情了。
老陈原本是镇上陈家的人,陈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陈家开仓放粮,修缮当地学堂,在县志上都是历历可考的。但那已是多少年前的事,讲起来不知要讲到猴年马月。
老陈后来却与陈家来往很少。互相都不怎么过问。
老陈家住在睡梦湖东畔的一栋老旧的职工宿舍楼里,这里原本有个不知道什么厂子,后来迁了址,宿舍楼却留了下来,租给像老陈这样的人住,收些租金。
我与老陈相识,完完全全是一场偶然。
今年十一月,可能还更早些的时候,去白丁镇采风,写了些闲散文章。后来听说当地政府开发了镇子西边的一片湖泊,叫睡梦湖,修桥开路,种上些许花草,又鼓励当地的渔民利用自家以前的船只进行一番改造,颇弄得有模有样,鼓捣出了好几处景点。收到邀请,权当休息,就又去了一趟。
风景倒是极好的。湖泊的大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诺大的湖中,还点缀着好几个小岛,有两个步行也可上岛,还有几个便要乘船方可上岛了。
小船两头尖,中间放置一方桌子,两条板凳,只有两个人的位子,再多是决计坐不下了当地人叫这种船作“梭梭船”。船夫在船尾撑船,唱些声调颇高,悠长的调子。我问他是些什么歌曲,唱些什么,他却也不太清楚,只说是老一辈传下来的渔歌,传到如今,已是只知其旋律,不明其中之意了。
小舟在水中行着,岸边的行人都向身后退去。
船夫告诉我,岸边种的尽是桃花,我来的不是时候,如果是三四月来,桃花全都开了,所过之处,尽被一片红粉包裹,逃也逃不出去,两岸桃花瓣铺满水面,若是一阵风来,真是听风风也艳丽,望水水也动容。听着船夫的描述,我眼前竟是也出现了一幅“夹岸桃花蘸水开”的景致了。
因为到的时间已不早,只匆匆看了两个景点。一是“墨驻长廊”,二则“山翁题字巨石”。“墨驻长廊”景如其名,大概有三四百米,长廊两侧是当地一些书法名家的作品,行楷隶草,各展风度。“山翁题字巨石”是一块硕大的石头,高能有五米,四人合抱稍显勉强。巨石上书“睡梦湖畔盼睡梦”七个行草大字,左下角小楷“南山山翁书”,竟是连年岁也没有。至于山翁是谁,为何题字,据说已无从考证。
趁着天还没黑,我乘着小舟,匆匆返回安排的住处。夕阳西下,躲在湖中晃荡,渔夫一浆下去,将其击的粉碎。
安排的住处正是稍微改建的旧职工宿舍,因为就在湖边,离得近,也方便。
谢过船夫,拿着钥匙上楼,安排的住处在五楼。
过道的灯有些昏暗,我拿着钥匙对着锁孔比划了半天,突然听到楼下“哐”一声响,出于好奇,伏在楼梯扶手上,伸头看了看,原来是楼下人出门,关门所发出的巨响。我再看那人,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那人身材颇高大,穿的居然是一身亮黄色云龙纹的长衫,洗的干干净净,面料看起来还颇为考究,昏暗的灯光下,也居然焕发着一丝光彩。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不显得奇怪,奇怪的是这人居然还留着长长的辫子,如果不是身在现代的楼房里,我差点以为自己穿越了。这人听到声响,转过头来,更是让我觉得惊喜。他胸前居然又挂着一块靛蓝色的布,与一身长衫显得格格不入。在昏暗的灯光里,我只看到他格外醒目的大鼻子,颇有些滑稽。
“看什么看!没见过皇室后裔?”他蓦地开口说话,声音洪亮,着实吓了我一跳。
毕竟算是偷看,被他这么一喝问,我当时的处境颇有些尴尬。
“抱歉抱歉,没见过没见过。”我不知自己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怕他更为火大,急急忙忙开了门,进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哼!小子有点意思。”隔着门也能听到他说的这句话,接着就安静下来,大概是走了。
“嘭嘭嘭。”没有两分钟,竟然有人来敲门,我担心是刚才那个老头,小心翼翼的开了一条缝,竟然不是他,敲门的是一个老婆婆,我注意到对面的门开着,料想应该是我的邻居。
“这个老头啊,有毛病,早就疯了的,小伙子你可注意点,据说啊,还会乱打人!听说以前还吃过小孩儿!”老婆婆用很小的声音说着,生怕被谁听见一样,脸上的表情却生动的像演了一场皮影。
“你别不信啊!我可是看你是个生人,好心过来提醒你。”可能是我的反射弧过长,还没有反应过来,老婆婆颇有些置气,碎碎念的回屋去了。
我关上门,觉得今天颇有些不可思议。
第二天照例是出去游玩,回来的要早一些。
“嘭嘭嘭。”我还没坐下,有人来敲门。我打开门就怔住了,是昨天那个老头!
他的表情颇有些不屑,“我就知道没看错,就看到你小子回来了,怎么说,整两盅?”,他晃晃手里提着的小酒壶,一开始我还没有注意,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
“怎么?!怕我下毒?把你毒害了?然后把你吃了?”老头见我没反应,瞬间有些生气,大鼻子因为生气变得更大了,“那些黄口小儿的话也信得?哼!”说着转身要走。
“屋里坐屋里坐。”我反应过来,觉得这老头可能也没有恶意,并且觉得他实在有趣,邀他进屋。“您可小点声儿,这房子,我看隔音效果可不好。”我想起隔壁还有个老太太,让别人听见,可能颇有微词。
“嗨!怕什么,我连小孩儿都吃过,怕他们?”老头一幅无所谓的样子,踱着步子走进了我的房间,虽然满嘴胡话,走起路来却很有气势。
“这玩笑话我倒是听得出来。”我笑笑,请他就坐,自己去拿了两个杯子,也坐下来。
“我说,她怎么搞得神神秘秘的?把你说的那么邪乎?”我急着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也没来得及问下老头怎么称呼之类的客套话。
“嗨!”老头扯扯自己的辫子,“你要是和别人不一样,他们也这样说你,人嘛,不奇怪。”
老头把两个酒杯倒满,接着说:“李婶儿也不容易,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这儿,老公早死了,一对儿女,搬城里工作去了,平时过节也不见来,过年来一次,平时就寄点钱回来,她爱说,就让她说吧。”他说这些时候的处之泰然,和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比起来,让我略有些诧异。
老头的酒量出乎我意料的差,几杯下肚,就开始满嘴胡话了,当然真的也说,不过既是酒话,真真假假,也没什么所谓了。
老头只说他姓陈,原本也不是住在这里,是住在镇上的,年轻时颇有些家财,春风得意。后来各地开始打仗,他怀着一腔热血,不顾家人阻拦,跑去参了军,我听着其实颇有些不屑,又为他感到可怜。所谓家国大义,其实又明白多少呢?不过替人卖命。接着就是些战场上的所见所闻,大多夸大了三分,没有什么英雄豪气,赤胆忠心,倒尽是些离奇鬼怪,匪夷所思的怪事了。
不过一小会儿,老陈开始打起了盹儿。我几次叫他都叫不醒,没办法,把他背到我睡的地方,我睡沙发,就这么对付了一晚上。
第二天醒来,老陈已经走了。我去敲他家门,也没人应。一天都头疼的厉害,哪里也没去。
之后两天,老陈都没再出现,去敲他家门,还是没人。
再出现就是我要走的前一天了,依然一壶酒,依然那身装扮,依然红红的大鼻子。
得知我要走了,老陈脸上掠过一丝失落,但转瞬又不见踪影。
“唉,难得啊,你之前也来过两个小年青,可能也和你干一个工作的吧,被李婶儿一吓,都躲着我,嘿!你小子不一样,胆儿大啊!” 老陈边倒酒边说。“你们是那个,那个啥,记者是吧?哎,我有个事儿啊……”老陈边说边伸手往衣服兜里掏东西。
“记者?不是,我就一写书的,写点东西,混口饭吃。”
老陈听到我的话,明显一怔,伸进去的手就这么停在那里,缓了缓,拿出来,什么也没有,在腿上摩挲了两下。
“哦,不是啊,嗨!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一样。” 老陈讪讪的笑笑,“来,喝酒喝酒,就当为你践行了。”
这一晚老陈没再讲自己的事,尽是问我最近游玩的事,听起来他倒对这周围熟悉的紧,又讲了许多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故事,大多是镇上的。我突然想,若是当时请他当导游,想必有趣得多。
老陈今天没再贪杯,酒劲开始有些上脸了,就坚决不能再喝了,把带来的小壶也收起来。
“回吧,回吧,就住楼下呢,送什么送,摔不了,放心吧。”我看老陈走路有些摇晃,想送送他,他却执意不用。
“没办法啊,老陈,要不是家里面老婆孩子等着,我也不急着回去。”我站在门口,挠挠头。
“你!你这说的什么话!那不是更该回去?你这臭小子!”老陈不知为何,突然发起脾气来,站在楼梯口,指着我骂道,转而眉头鼻子皱到一起,又莫名留下眼泪来,他用宽大的袖子拭了拭眼泪,“臭小子,你啊,唉。身在福中不知福。”说着又扶着扶手,慢慢的走下去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听到老陈关门的声音,回到自己床上,一觉睡到天亮。恍恍惚惚中,我似乎听到有人嚎啕大哭,却又如同在做梦。
第二天准备要走,临行去找老陈道别。说些客套话,他将我送到楼下。我走的远远的,老陈也没有回楼里去,就那么站在门口,我突然觉得,和楼比起来,他似乎不像初见时那么高大了。
先是要回到镇上的,一顿饭是逃不掉了。
饭桌上,我突然想起老陈。
正好这次镇长也来了,我凑过去问他:“职工宿舍那个老陈,镇长知道这人吧?”
镇长一愣,接着说道:“顾老师怎么认识他的?哦!是了是了,老陈搬过去很久了,我还差点给忘了,这人说起来可就有故事了。”镇长端起的酒杯又放了下来,眼睛里似乎有许多故事流转而过,“也怪可怜的。”
老陈原来叫陈继善。是镇上陈家捡来的一个孩子。
当初陈家有个少爷,年纪轻轻就过世了,陈老夫人一个人持家,后来又来了个女子,姓步,是后来的当家。步当家的从未嫁人。有一年冬天,陈家门口出现了一个弃婴,步当家的心善,让人给捡回来,养了起来,取名陈继善。
老陈倒也争气,从小品学兼优,学什么精什么。步当家的甚是欣慰,不出意外,等步当家的老了,这陈家,就是老陈来主持大局了。
原本故事这样下去,就不会有现在的老陈了。
接着就打仗了。
老陈当时二十好几,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征兵的一来宣传,老陈就决定去参军。步当家的气的大病一场,没人再能管住他。
当时老陈已经结了婚,他要参军,妻子没说什么,把随身的一块丝帕给了他,让他万事小心。
妻子没告诉他,其时已有身孕。
没过几年,战火就蔓延到了白丁镇。
那时步当家的已经去世,陈家的人哪里又联系的上老陈,老陈的妻子却在这时生产,给老陈生下一个儿子,那个时候别说医疗环境差,根本就是没有,老陈的妻子染了病,去世了。剩下的人带着他的儿子逃难了。
等老陈从战场上死里逃生回来,早已联系不上任何人了。
听完老陈的故事,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那他为什么那副打扮?”
“嗨,当时他回来,天天就在镇上问,别人哪知道啊,大家都以为他疯了。后来他就天天去小学门口看,看看有没有哪个孩子像他。弄得老师和孩子都害怕,后来知道他没有恶意。小学排话剧,老师出于好心,请他去演皇上,孩子们觉得新奇,喜欢,他倒也乐于干这事。后来,就一直这个打扮了。”镇长说完,咕嘟又灌下一杯酒。
“这样。”我靠在椅子上,努力回忆着老陈的样子,一切都变得清清楚楚。
“说起来,顾老师你住那里,以前也来过两位记者老师,老陈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报纸可以登寻人启事,想找他们帮帮忙。可是这镇上传的邪乎,两位记者都有点怕他,嗨,其实不过是些流言。我们也想过帮他找找他儿子,可是啥也没有,怎么找啊。”镇长说完摇摇头,也是满脸的无奈。“老陈后来差不多就打消这个念头了,说来也巧,当时我们在湖边弄了许多桃花,他妻子最喜欢的就是桃花,老陈就搬过去了,还在那边山上弄了个空坟,有个念想。要是想了,就去看看。原本是不合规定的,不过离景区远,我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席间还有其他人,我也没有再多问什么。
第二日,就回了家。这之后忙忙碌碌。
等我再有时间想起,托人问了问,老陈已经不在职工宿舍了,去了哪,干什么,也没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