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上的粼粼波浪闪耀着霞光,江边的银杏树变得金黄,秋风若无其事地吹拂着它的落叶。画家似乎都喜欢到烟雨迷蒙的江南或者深山老林里写生,喜欢没有人烟气息的地方。
长安没有这个情怀,闭上眼睛在地图上随便一点,笔尖落在哪里就去哪里。今年的写生,长安决定在神树县完成。
到小旅馆安顿过后,长安换上一身朴素长裙,到小镇上转悠。这一次写生,她仍旧一个人来。本是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人是宇宙万物中一粒尘埃,除了无法割舍的血缘关系,又何必与生命某站一些匆匆一见又匆匆一别的过客发生无法解脱的关系?
走在傍晚的街道上,泛黄的路灯将小镇晕染得温暖又孤独。刚下班的青年也不急着回家,在路边摊买两根热狗,喂几只不知从哪儿蹿出来的流浪狗。刚放学的小孩成群结队,一边唱歌,一边蹦蹦跳跳地往回家方向跑去。流浪狗吃完了热狗,向下班的青年摇摇尾巴,然后一哄而散。孩子们到了街口,互相道别后也四方各散。方才吵闹的街道,顿时又安静了下来。果真,再热闹的地方,也有灯光散尽的时候。
街道的尽头,便是江边的堤围。堤围最吸引人的,是一整排高大的银杏树。入秋以来,银杏树上的叶子慢慢枯黄,江边棵棵金黄的银杏树,就如一朵金色的云,摇摇欲坠又不落下一滴雨。
可是,真的很奇怪。银杏树满是秋叶,地上却没有一片落叶......
2
第二天早晨,在小旅馆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长安出发去写生了。
“老板娘,这里哪里风景比较好,适合画画呀?”
“江边吧,你去过江边吗?今天那里的银杏叶都铺落在地上,很漂亮的。”
“江边的银杏叶都铺落在地?我昨晚明明......”
“你去看看吧,今天跟昨夜你看到的一定不同。”
长安疑惑:“好的,谢谢您。”
昨晚的闲逛,让长安知道江边大概在哪个位置。她对昨晚的那一排银杏树很好奇,为什么老板娘说今天跟昨夜看到的一定不同?她决定去看看。
闲庭漫步于江边,才发现恍若一夜深秋。昨晚还在枝头倔强的银杏叶,今日竟全然飘落,似乎一点犹豫都没有。整个堤围都被金黄的叶子覆盖着,纵然很美,却也让长安不禁一个冷颤,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全部飘落,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也太神奇了吧?
堤围很长,算下来起码有3公里。走到一半,长安仍惊讶于一夜带来的满地黄时,远远地,她仿佛看到堤围尽头那棵排头的银杏树,枝丫上仍有东西在轻轻摆动。难道,唯独那棵银杏树没有变“秃头”?
3
越走近长安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受过高等教育的她从来不相信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可是今天,她眼前所看到的,有点玄乎了。她停在排头银杏树下,压抑着内心的不可置信,问正在清洁的阿姨:
“阿姨,今天是什么日子,有什么特别的传统活动吗?”
“没有呀。”
“那,为什么这棵银杏树上,挂满信件?”
“噢,这个。今天是神树诞,所以神树结出一封封信来。”
“神树诞?结出?”
还没来得及给长安解释,阿姨就自顾地扫地去,独留她在树下错愕。
长安背着画架跑回小旅馆,迫不及待地找老板娘,想问她关于神树诞和银杏树长出信来的事情。
“老板娘,那您能跟我讲讲神树诞的事情吗?为什么江边的银杏树会长出信来?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
“我们这里叫神树县,顾名思义,江边的银杏树是我们一直信仰的神。听说在很久以前,祖先因为躲避战乱迁徙到这里避世生活。数百年后,年轻人们不甘于在这个小地方发展,纷纷外出谋生路,很多年纪大的父辈祖父辈被迫成了空巢老人。他们经常到江边的银杏树下纳凉,聊聊对孩子的责备与思念。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嘴上说是不孝子,心里是挂念得不行。”
“然后呢?”
“然后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神树听到我们的话,从百来年前开始,银杏树在秋分前即使叶子已经黄透熟透都不会掉落一片,一到秋分,银杏叶就会全部飘落。而排头那棵银杏树就会结出信,秋分这天,纷纷落地。”
“这种现象是超自然现象,没有找专家来分析是什么原因吗?”
“没有,我们都认为是神树在冥中为我们牵线,在庇佑我们。说来,我们只是一个地图都难以找到的小县,世代在这里安居乐业,习惯了神树的结信,也就不觉得超自然了。”
......
4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的,明明是无神论者,相信天地万物都有来去的源头,科学终能解释。但当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眼前时,科学的坚定又是那么地摇摆不定。无牵挂之人无畏,一晚上的努力镇定后,长安再一次去到江边,看看那棵神树。
再次来到这里,依然满地落黄。而排头那棵神树,树上的信件已经被摘落了许多,清洁阿姨正在把地上的信件扫成一堆,装箱带到垃圾场,将神树上的信件摘下来扔到垃圾场。
“神树不是守护神吗?信件不是游子寄回来的吗?怎么收信人还没收信就被扔了?难道神树的庇佑这么一文不值?”长安不解。
“阿姨,为什么要把这些信件都扔了,难道没人来领取吗?”
“傻孩子,这个年代还有谁看信呀。这些信都是平时那些纳凉的人唠叨的东西,没人看,自然也就要扔了。”
还没从神树的事实中缓过来,现在竟又要惊讶人们的无情。人们是不是很无情,接受信仰的庇护,却不珍惜信仰的用心良苦。不过,这也认证了,她自己和这里的人都一样,自诩尘埃,一样无情,又有什么资格为神树叹息呢。
既然传统如此,一个外乡人何必较真。长安拿出画架开始作画,数小时后,此行第一幅写生作品——《江边堤围》跃然纸上。
5
长安准备打道回府,路过神树,发现脚下一封折成麋鹿形状的信件孤独地躺在地上。既然收件人不珍惜它,看看又何妨。
亲爱的小蚁:
爸爸自从离开家就再也没回来过,姐姐迫不得已,才要离开你。妈妈带着我到一所私立小学当生活老师了,我们住在学校宿舍里,虽然有瓦遮头,生活也非近人意。我们吃硬邦邦的馒头,照顾一群哪吒转世的小学生,还要到处打探爸爸的消息。我们还没找到爸爸,小蚁你4岁了,不用想我们,在家要听话,好好吃饭。姐姐会照顾好妈妈,还有尽快找到爸爸,然后回来找你。
姐姐
长安不知道,信中的妹妹是不知道这封信还是懒理会这封信。可是如果她错过了这封信,该是多么遗憾。她会不会以为,爸爸离开了,妈妈和姐姐也离她而去?她会不会就此也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人,一粒了无牵挂的无情尘?
长安不知道,但长安不想。往好的方面考虑,或许不是人们不珍惜,而是人们不知道。除了石头,其他事物的心都是软的,再冷也会被焐热,何况人心本来就是温暖软和的。
6
长安将地上数百封还没被收拾的信件装进背包里,次日离开了神树县......
几年后,长安因为《信树》系列画册在画家圈声名鹊起。行内人说,长安是国内难得一见的多元画家,她的画有灵魂,有一种很强烈的想让看画者把画看穿的欲望,是非常炙热的感情。
长安在自己的画展上作致辞:“几年前,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到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写生,那里有一排银杏树,它们秋分前绝不落叶,秋分后一夜落尽。其中有一棵是神树,每到秋分,树上就会结出一封封信来。这些信的内容是当地居民平时在树下闲聊的话题,而收件人,是他们牵挂的人。
那时候的我,更愿意称自己为一个孤独的画家,习惯一个人,随遇而安。可是这个梦,我醍醐灌顶。生活有很多际遇,错过了是遗憾,抓住了是幸运。画是看画者的看世眼睛,我毫不藏掖地把画中感情表现出来,是想提醒看画者,不要有所遗憾。谢谢。”
“菩提本无树,明镜本无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本是佛偈,多少人能参透。以为参透的,也不过是自以为而已。人就是人,又怎么会是尘埃。
长安走出画展中心,秋风起了。她背起画架,开始今年的写生之行,目的地是——神树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