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风很大,显然,对于久居这座南方城市的人来说,无疑是令人欣喜的。
大四毕业工作尚未尘埃落定的沈皓如往常一样,支起三角架,装上相机,整个动作过程显得相当娴熟和习惯,就像擦一次脸,刷一次牙。不用多说,这是一个摄影爱好者,长长的头发,昭示着艺术青年的风范,他对拍照这玩艺儿玩得像车轮转。大学所学的专业与自己的爱好不相符合,热爱自由与艺术的他根本不想过凡尘俗世那朝九晚五的生活。于是,在这个喧嚣的夏天,他只有靠手中的相机来驱除心中的烦闷与忧伤。
在这个多风宜人的假期,他每天一清早就在这幢市中心三十四层居民楼第三十四层的阳台上重复这一串重复了成千上万次的动作。在这片城区,四周都是林立的高楼大厦,大部分都是居民楼,楼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人,一般的,社会地位高或有钱的人住得高些,社会地位低或钱少的人住得低些。
沈皓那架装备齐全的瑞典“哈苏”相机此时在晨曦中熠熠闪光,在风中巍然屹立。
他站在这幢大楼的最高处,能鸟瞰整个城市的风光,他曾经用俯拍的方式把这个城市缩小在一片胶卷上,这对于他和他那架装备齐全的照相机来说,仅仅是小菜一碟。他几乎什么都拍,天上地下无所不容,不计其数次,他用超远摄长焦镜头抓拍了诸如飞机划破长空,汽车驶过天桥,还有人头密布街道,小偷偷窃钱包等一系列生活场景,他将生活切碎装进胶卷,然后分门别类编成一本本摄影小册子,美其名曰——《这就是生活》。
今天,他和往常一样,又要用他那双审美的眼晴来对这个城市进行审美了。他举起挂在胸前的高倍望远镜,天上地下地望了一圈,除发现今天天上有特别多的白云和陆地上人头比较稀少之外,并无多少新鲜的东西。他放下望远镜,想了想:今天拍什么呢?没什么新鲜的,还是拍老掉牙的《天上的街市》“系列风光片”吧。
于是,他将镜头对准天上一片片鳞次栉比的白云,从中挑了一片——他发现有一片云长得像马克思,赶紧,趁“马克思”还没离散,调整焦距……
于是,他将镜头对准天上一片片鳞次栉比的白云,从中挑了一片——他发现有一片云长得像马克思,赶紧,趁“马克思”还没离散,调整焦距……
突然,一阵琴声响起,那样悠扬,那样动人,沈皓刚要按快门的手停在空中,凝固了。他仔细倾听了一会儿,辨别出了方向。他放好相机,重又端起望远镜,走到阳台边上,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那是这幢大楼斜对面靠左的一幢相距较远的大楼,这琴声就是从那幢大楼里传出来的。沈皓的望远镜自上而下一层层移动搜索,终于,视线停在某一层的阳台上,不再移动了。他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女,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头发全拢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头斜靠着一把红色小提琴,这角度不偏不倚正好使沈皓能看到她的脸。那女孩专心致志地拉着小提琴。感谢高倍望远镜的高倍功能——沈皓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地看到那女孩的一举一动,甚至能看清她额上沁出的点点汗珠,细密晶莹。那少女的神情是那样地专注,那样地执着,她的手随着曲调的抑扬而顿挫不已,悠扬的琴声汩汩而出,浸在风中,飘向四面八方。
沈皓举着望远望一动不动,他被这镜片中的一切深深吸引住了。突然,他好象想起了什么,连忙放下望远镜,奔向照相机,将照相机搬到刚才他站的地方,迅速调节好焦距,对准那少女,找准机会按下快门,一张,侧过来,又一张,嚓一嚓一嚓一一张又一张……沈皓拍得气喘嘘嘘,汗流浃背。由于一张角度过于倾斜,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胫骨上一块乌青,但他却没觉得多少疼,相反,笑容久久地凝结在他脸上。
这天拍完照后的时间,沈皓一直在暗房里操作,他的洗印操作技术同样是上星级的,他完全可以在洗印时弥补拍摄中的不足。上午,靠近中午时分,他将近十张照片冲印出来,且都进行了技术处理。下午,一张张精美肖像豁然眼前。
从此,沈皓心里就有了一种期待,这种期待使他的每一天都充满一种等待的快感,使这个漫长寂寥的夏日充盈了一种清凉可人的气息。那天起,沈皓每日每日都能有所收获,都能有一种收获的喜悦,因为那个少女每天定时出现在那幢楼的那层楼上——一丝不苟地拉小提琴。
每天每天,一张又一张……
不知不觉,暑期快到尽头了。
沈皓这几天心里没了着落,因为,他已好几天没有见到那个拉琴少女了。他的镜头里再也没有出现她的影迹。
这天,已是他毕业假期的最后第二天了。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举起望远镜,朝那熟悉的地方极目而去。突然,他惊呆了——他看到了什么?几个戴黑袖符的人,出入走动,人影绰绰,有的擦眼晴,有的呆立着……沈皓心头一缩,继而怔在那里,一动不动,伫如雕像。
一阵强风吹过,将沈皓长长的头发拂成凌乱一片,他猛然感到有些头晕,进屋去了。
睡了半天,下午醒来,沈皓百无聊赖,懒懒地坐起,用遥控器打开壁柜上那台硕大无比的彩电——
第一个频道:是一部连续剧,以对话著称,几个人在屏幕上一天到晚喋喋不休地“捣浆糊”,用可笑的话语和动作博得观众廉价的大笑。沈皓一点都笑不出,只嘟哝了一句:俗不可耐!
第二个频道:一个村气射人的肉墩墩的胖教授在讲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建立苏维埃红色政权云云,言辞激昂,令人感动,却始终感动不了沈皓。
第三个频道:几个妖冶女郎身着奇装异服袒胸露背扭动腰肢在舞台上迈着猫的步伐走来走去,时不时停下来睁着无光的大眼望望台下观众,台下镁光灯闪烁一片——这是个可以拍照的时装表演。沈皓暗暗骂了一句:矫揉!
第四个频道:一个男歌星在台上歇斯底里吼着当今一首很流行的歌曲,时不时手舞足蹈一番。沈皓一眼看出,他的口形与歌声合不上拍——他近乎恼怒地叫出了声:造作!
他不想再看下去了,将遥控器狠狠地往床尾扔去:“都他妈什么玩意儿!”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遥控器上的按键撞到了床沿——此时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少女,坐在一辆轮椅上,低着头拉琴。台下观众黑压压一片,大多是些高鼻蓝眼的老外。镜头缓缓移动推近,他看到了少女的马尾巴头发,“咦,怎么有点象她?”沈皓心头一格楞。终于,少女的脸抬起来了,沈皓终于相信自已的眼睛——“就是她!怎么她会出现在电视里?”沈皓马上从凌乱不堪的书桌上翻出电视节目报,查出这个节目是《春雪》,他知道这个节目是弘扬民族高雅艺术的典型阵地。
此时,琴声还在继续,是那首千古名曲《梁祝》,台上那少女眼睛微闭,额头上是一片熟悉的晶莹,她动情地拉着,看得出她已忘却了一切。台下寂静无声,只有那修扬的琴声弥漫环绕。
这时,沈皓看到屏幕下方出现了一行长长的字幕:
沈皓(1978-1996),市三女中学生,自幼酷爱音乐,六岁起学习小提琴,曾多次在国际小提琴邀请赛上获奖,为祖国争得了荣誉。但是,几乎没有人知道她是一个身患重症肌无力的病人,她从不放弃对音乐的挚烈追求,用无力的手刻苦顽强地习琴,终于获得了世界性的荣誉。最近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不幸离世。这是她在维也纳国际梅纽因小提琴邀请赛上表演的录像,她获得此次比赛的最高荣誉——梅纽因金奖。
琴声还在流淌,镜头舒缓飘摇,但沈皓已看不下去了,他喉咙口哽咽不已,不知不觉中,视线模糊,泪已成行。
他翻出那叠他给这个与他同名的少女拍摄并精心制作的照片,用墨水笔在每张照片背后认认真真写上:
少女,少女,我在远远的风中望着你!
少女,少女,我在远远的风中望着你!
他曾不止一次想过有朝一日能亲手将那些精致的照片送到她的手里,并且用他所知道的最富有诗意的词语想象和描绘与她会面时的情景和氛围。可现在……他想,现在应该将那些照片还给她了……
风很大,天色有点阴沉,似乎马上要下雨。沈皓拿着那叠照片走到阳台上。风迎面吹来,他感到一阵清新,他举起手掌,抹去残存的泪痕,他想:我干嘛要流泪?我应该为她自豪为她高兴为她笑,她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最美的女孩,她让我懂得了人生的目标……想着想着,他脸上露出了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他含着笑将那一张张少女的照片撕碎,撒向空中;碎片纷纷扬扬,在风中不停上下翻飞……
若干年以后,沈皓成为这个国家大有名气的摄影家。在一次应邀出席的国际小提琴演奏交流会上,国家文化部部长指着台上一位演奏得相当好的技压群芳的年轻姑娘,对他说:“她就是我们国家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XX。”此时,沈皓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少年时代见到的那位拉琴少女。
会后,沈皓与那位女演奏家会面时,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认识你很高兴。你很像我小时候见到的一个女孩,虽然她已死了,但是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