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
我就如行走在烈日炎炎下沙漠中的独行者,内心备受煎熬,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医生的诊断结果,然而诊断结果出来后,我更是像被打入了万丈深渊。
晚期复杂性先天性心脏病,且外科手术已无法治疗。
如不及时做心脏移植,恐怕存活期不到一年。但心脏移植,除高额的手术费用和后续费用外,还需合适的心源。
否则,就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她年轻的生命很快便会结束。
我蹲在街头的路灯下,精神恍惚地望着车来车往,人去人还。
我竟再一次感到手足无措。
直到一包烟只剩下最后一根时,我才想起来应该去找师傅。
此时,天刚蒙蒙亮,天边被初出的阳光晕出一条亮白的阴影,和以前每一天的清晨没有任何区别。
赶到工作室的时候,师傅已在认真地检查昨日刚完成的成品。
我把情况告诉师傅后,师傅什么也没说,坐在门口一个破口袋上,只是垂着脑袋,皱着眉头,吧哒吧哒不停地抽烟,几分钟后,他抬起头来,眼神犀利地看着我。
“你们发生了什么?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发作过,如果不是受了刺激,也不会到那么严重的程度?”
我如实告诉了他。然后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红着眼睛垂下头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她,辜负了师傅您的期望,我该死!”
师傅把我扶了起来,然后深深叹了口气,“这也不能完全怪你,怪我没有把她的情况告诉你,她的病情一直很稳定,只是十二岁那年犯过一次,我们都以为会没事,这孩子平时也不说。唉!”
“师傅!”我悲从中来,眼泪鼻涕也一同流了下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师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师傅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现在怪谁都没用,我们该想办法救这孩子。”
为了让她能够顺利手术,我们到处凑浅,甚至我还打了父母的电话,从我出来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从来没有向父母伸手要过一分钱,我开口向父母要钱的那一刻,我差点失声痛哭。
当妈妈笨拙地说出那句,“歌儿,有啥事莫着急,爸妈都在呢。”
我哽咽了半天终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就丢了电话,随后我就拼命扯自己的头发。
五个月零三天,还是没有合适的心源,莫如雪却是比任何人都要平静,她似乎已经预知自己时日不多,所以她坚持出了院。
她说:“我已经这样了,住院又有什么用,何苦花那冤枉钱?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如让我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死去。”
“你不会死!”我安慰她说:“我们都还在坚持,不到最后我们绝不会放弃,所以你也一定要相信我们,如雪,我想好了,以前是我的错,我太自私,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回老家吧!你不是想去我们家看看吗?”
莫如雪偎在我的怀里,幽幽地说:“九歌,这又是何苦?你又何必这样欺骗我欺骗你自己呢?我认识你快五年了,我还不了解你吗?你的心里永远都只有白画。那天,我承认我是因为嫉妒,也是心烦,所以才做了那些让你讨厌的事,我自己的病我比你清楚,以前我瞒着你,是怕你担心,也怕你会离开我,但到今天,我也知道自己和你是有缘无份的,所以我也不再强求。就这样吧,九歌,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在最后这段时间,陪着我。”
我紧紧拥住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心里是锥心地痛,也再次不像个男人,无声地哽咽着。
我无奈地看着命运再次给了我们一个又一个无情的耳光,却也只能伸长脖子等着命运的裁决,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别的办法么?
但无论如何,我也会满足她这个小小的心愿。
那段时间,我尽量抽出时间陪她,却也一直相信,她一定会有机会手术,一定会好起来。
所以,我们都没有丝毫的松懈。
整整几个月,我没有画画,甚至都快忘了以前的种种,也包括白画。每天只是更加拼命的工作,因为莫如雪高昂的治疗费和手术费用我们得时刻为她准备着。
所以那天白画来找我的时候,我有些恍惚,似乎已有多年没见,甚至快要忘了她那张久违的脸。
那也是她唯一一次主动来找我。
正值盛夏,她依然穿着那条白色长裙,就那样站在阳光中,脸上是如十三岁那年灿烂无邪的笑容,甚至比阳光更加灿烂的笑容,可也异常苍白的笑容。
她的头发,她的脸,她越发瘦弱的身子,在金色阳光的沐浴下,显得那样不真实,彷佛下一秒钟就会消失似的。
我失神地走过去,她笑得越发温暖醉人,她说:“阿九,我想和你说说话。”
那是A城最大也最美的一个游乐场,成千上百的家长带着天真无邪的孩子,玩着我没见过也没玩过的游戏,摩天轮,海盗船,碰碰车,旋转木马……
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白画说她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来过游乐场,也从来没有玩过那些东西。所以她说她想来看看。
她说:“其实,我也想像这些小孩子一样,玩一玩他们爱玩的游戏啊!你看,她们多开心,好像永远都没有烦恼似的。我倒希望,自己永远是个七八岁的小孩,我也希望,这些孩子,永远都不要长大,这样,他们就会像现在这样,永远是开心的样子。阿九,你说对不对?”
她看着我,笑容在阳光中似乎透着万丈光芒,耀眼的灿烂的阳光似乎都失了颜色。
我也被她的笑容传染了,所以我咧开嘴巴像个孩子似的没心没肺地笑起来,然后把一个帽子套在她的头上,我向她眨眨眼睛说:“我们也去玩玩?”
“我们?”她似乎很吃惊,看了看周围那些玩闹中的小孩有些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说:“人家不会笑我们吧?我们可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人家还是小孩……”
“没事!”我拉起她的手,“跟我来。”
我们玩了很多很多的游戏,玩得最后我们都累了,出了游乐场半天,白画还一脸苍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她说:“阿九,我从来都没有玩过这么刺激的游戏,今天真开心,谢谢你。”
然后我们站在这个城市南边即将完工的一座大桥上,望着桥下大坝滚滚而去的江水,在阳光中泛着透白的浪花汹涌地奔向远方。
白画叹息着说:“它是自由的,也是快乐的,我真羡慕!”
我看着阳光中她的侧脸,阳光从她的帽檐下偷偷探下去,斜斜地照在她的鼻尖,嘴唇和尖肖的下巴上,她微微眯着眼睛,浅浅地笑着,然后她看向我,我发现她带着笑容的眼睛有些发红,似有一曾薄雾氤氲在她眼底。
“白画。”我说:“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没有啊。”她吸了吸鼻子说:“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心,只是风有点大,吹得我眼睛疼。”
此时,真有一阵微风吹来,带着夏日阳光热烈的味道,带着这个城市喧嚣的味道,带着对岸柳树蔷薇的味道,带着奔涌江水的味道,也带着世事沧桑的味道。
我说:“白画,你看,这座桥在这个城市的最南边,所以这里的阳光也最温暖,我记得我曾经说过,我喜欢南方,所以我来了这个城市,我知道你喜欢温暖,所以即使夏天,我还是带你来了这里。”
“嗯。”白画点头微笑,她的眼中盛着满满的阳光,和那氤氲的雾气,看起来闪闪亮亮的。
她说:“阿九,我会记得,所有,还有今天的这座桥,这江水,这阳光还有温暖。”
夕阳渐渐西斜,阳光也渐渐温柔了起来,如一层淡金色的纱网,轻轻地笼罩着这个城市,这座大桥。也小心翼翼地由我们身上轻滑向桥底的江水,对岸的风景,最后只映射在远处高大建筑的楼顶玻璃上。
我们已经沉默了好久。
“阿九。”白画看着远处那一抹残留的夕阳,轻轻地说:“我也要走了,看,这多像五年前的场景,我还记得那时也是一座桥,一条河,只不过我还是觉得家乡的河和桥亲切多了,那时是我挽留你,今天却是和你道别。
我怔怔地看着她耳边被微风吹起微微拂动的发丝,和她眼角笑容中不易觉察的一丝落寞,竟似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好半天后,待她脱掉帽子,转过脸来疑惑地看着我时,我才从脑中搜刮出一句:“你,你也要走了吗?”
她也似怔了几秒钟,然后她微笑着点点头。
“是啊。”她说:“我想回家了,不知道为什么,出来的时间并不长,我却觉得累了。我以为我还年轻啊,还可以在外面闯荡啊,可是有时我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想要一份安定的生活了。所以,武一也支持我回去,他快毕业了么,我会在家里等他,等他毕业后娶我。”
她若有所思地说着,缓慢的语气,我竟恍惚在她洋溢着幸福笑容的眼中看到一丝隐藏的悲伤。
同样的悲伤也迅速如潮水般向我袭来,我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话,所以我只能别开头,看着桥下滚滚而去的江水。
如今,我还能说什么?还能挽回什么呢?
突然,我想到了莫如雪,心中的痛更是如无法遏制的毒瘤,渐渐蔓延向全身。
我似乎可以想象到白画穿着洁白的婚纱和武一举行婚礼的画面,还有莫如雪如气泡般消失在我眼前的画面,她们每一个人,都如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地切割着我,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在我面前发生,自己却无能为力。
“阿九。”我正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白画的声音像是一剂清醒的药丸,瞬间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转过头,看着她雾气氤氲,有些迷茫的眼睛漾着凄迷的笑容,她说:“阿九,以后,不管我去了哪里,你和莫如雪,都要好好的生活。 莫如雪的事我听说了,你不要太担心,或许一切并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现在不是情况挺稳定的吗?再等等,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你知道了?”
她微笑着轻轻点头。
我无奈地苦笑,“白画,我们都很苦是不是?”
“也不是。”白画看着我的眼睛异常明亮清澈,她微笑着轻轻地摇头,“你认为它是苦的,它就是苦的,如果你认为它是甜的,那它就是甜的。人生本来就苦,我们又何必让它苦上加苦是不是?你要相信,苦只是一时,总有一天 ,它会变成甜的。”
“那……”我苦涩地说:“以后,我们是不是连见面地机会也没有了?”
白画愣了愣,晶亮的眼睛暗了下去,就如明亮的玻璃杯氤氲着浓浓的水蒸气,渐渐地大雾弥漫。
可她忽然又笑了,她说:“我们有那么多的过去,已经够了。过去的那些都是美好的,美好的就该让它永远美好下去,至于以后,我会有我的生活,你也会有你的生活,还有,莫如雪,她是个好女孩,你该好好对她。至于见面,随缘吧。”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陈杂,犹豫了半天,我鼓起勇气抓住她的肩,急切地问她:“白画,虽然到现在我已没有资格再说什么,但我还是想问你,如果五年前我没有离开,如果我那时向你表白,你会答应我对不对?”
白画紧抿着嘴唇看着我,她眼中的忧伤一闪即逝,好半天后她凄然一笑,“你让我说实话么?很多时候我就在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选择永远停留在有你,有我,有茵茵的时候,那时我没有认识苏遥,没有认识武一,你没有认识莫如雪,茵茵也……没有死。我们还可以一起大笑,一起哭泣,只是单纯的忧伤和快乐……”
“阿九,你看,天黑了。”
天已经暗了下去,最后一点夕阳也被阴云遮盖,远处的建筑和树木是阴暗的墨绿色,低调地,沉默地守护着这个繁华的都市。
对岸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长街似乎瞬间就灯火通明,夜,渐渐骚动起来了。
凉风阵阵,带着夜中独有的芬芳,缓缓吹拂着我们的脸颊,是那么醉人的舒畅,可我们却都已泪流满面。
也是第一次,白画扑进我的怀里,失声痛哭。她瘦弱得几乎不存在的身子抖地如狂风中的落叶,我紧紧地拥着她,胸腔瞬间也被悲伤填满,然后,我们在这个夜里,肆意挥洒着我们并不多的坚强和勇敢。